都统府,上房,次间。
夜已经深了,依旧是灯火通明。
齐锡坐在罗汉床上,手腕拄着额头,眼泪却是“吧嗒”、“吧嗒”的掉。
“阿玛……”
舒舒看着,心中跟着发酸。
要是嫁到寻常人家,姑奶奶回娘家不过寻常事,这嫁入皇家,除非开府出来,否则父女想要再见一面还真不容易。
“当初你刚落地,就一尺半长,红彤彤的……阿玛当时抱着你,手都跟着哆嗦,看着你那肿眼泡都觉得稀罕的不行……这一转眼,你就要离了家去,这是割你老阿玛的肉……呜呜……”
齐锡说着,越发动容,忍不住呜咽起来。
舒舒的眼泪也跟着簌簌落下,脑子里是一帧帧的画面。
两、三岁时骑在齐锡脖颈上去逛庙会,四、五岁时被带着出去吃席听戏,六、七岁自己开始读书,老父亲外头盯着,生怕自己坐累了,喝了饿了的。
家里六个孩子,被当成眼珠子似的,只有她一个。
还有觉罗氏,虽说当年接连产育,可也没有亏待过舒舒这个长女。
从小家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她这个长女拿头一份。
因为“八旗选秀”的缘故,旗人小姑奶奶尊贵,不少人家是盼着女儿攀个高枝拉扯娘家兄弟,齐锡与觉罗氏却从没有提过一句,反而教导儿子们,不要混沌混日子,以后给姐姐撑腰,别不着四六的丢了姐姐的脸。
离开这样的父母,舒舒也舍不得:“九阿哥十六了,没两年就该开府出来……到时候看看能不能想法子在西城选府邸……”
齐锡抽了抽鼻子,仔细想了想:“直郡王府、诚郡王府都在正红旗地界……五贝勒在正白旗地界……四贝勒、八贝勒在镶黄旗地界……可见皇子开府,选址都没个一定……直郡王同诚郡王都入了镶蓝旗,可镶蓝旗没有合适地方……九阿哥到时候开府,或许是挨着八贝勒那边,北城官房多,好改建……或是挨着五贝勒那边,未必能分开正红旗地界……”说着,嘴角又往下耷拉。
“到时候说不得是正黄旗或镶红旗呢,离咱们家也不过是马车多走二里地……都在内城,最远能有多远……到时候女儿往回跑两趟,阿玛额涅辛苦两趟,三、五天的见见又有什么难处?”舒舒连忙劝道。
八旗都住在内城,拢共多大的地方。
南北八公里左右,东西六公里左右,出行又可以坐车,道远也就多上半个时辰罢了。
齐锡犹豫了一下:“你见了几次九阿哥,九阿哥打没打听正红旗的事儿?八阿哥是要入正蓝旗的,九阿哥会不会入正红旗?”
想起这个可能,齐锡也不知自己该盼着九阿哥入正红旗还是不入正红旗,入了正红旗,说不得皇上会将自家所在的佐领分过去,到时候就成了旗属,多了主仆名分,想要给闺女撑腰不容易。
可事情有利有弊,正红旗都是董鄂氏的姻亲故旧,九阿哥想要立足,只会多亲近拉拢董鄂家,不敢怠慢嫡妻。
舒舒摇头:“不曾提这个……皇上膝下阿哥多,前头一茬一次封爵,九阿哥落了这一次,估摸要等后头十三、十四阿哥起来才一起封爵……到时候入旗,应该也不会是两红旗……”
说到这里,她压低了音量:“皇上想要压着宗室,总不能五旗都压了,那样怕是八旗就不稳……两红旗都是礼烈亲王子侄后裔,天然的亲近抱团,有两蓝旗、镶白旗在前头,足够皇上蚕食,轻易不会插手两红旗旗务……”
齐锡看着闺女,露出惋惜,不由得埋怨起觉罗氏:“都是你不好,将舒舒生成了姑娘?要是大儿子,就不必嫁出去,骨肉离散……咱们家也能多个顶梁柱……”
觉罗氏哭笑不得:“是是,都是我的错……很不与老爷相干……老爷盼儿子,我却不后悔生姑娘……姑娘怎么了?不比臭小子贴心?老爷爱喝酒,酒量还浅,姑娘就寻来古方,叫人酿出比米酒味道还淡的稠酒……也没有用江米,换了寻常的老黄米,甜滋滋的,夏天喝着不仅解了老爷酒瘾,用冰镇过了还解暑……别说老爷,大伯如今也爱的不行,一顿也离不了……大嫂都说大伯每年苦夏都要掉几斤,今年用这甜酒滋补着,不仅没瘦,还胖了二斤……”
齐锡红着眼圈,却是难掩得意:“那是我姑娘孝顺,大哥白沾了光……”
远远地传来梆子声,已经是三更天。m.sxynkj.ċöm
觉罗氏起身:“行了,明儿还得折腾一天,老爷也眯眯,我陪姑娘歇一晚……”
齐锡立时起身,提了灯笼:“我送你们娘俩……”
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一家三口去了跨院。
目送妻女进了房,齐锡还在院子门口站了站,才叹息转身。
舒舒与觉罗氏简单梳洗,就都躺下了。
明日除了舒舒这个正主,齐锡与觉罗氏夫妇作为皇子福晋父母,也要进宫送嫁,领了晚上的赐宴再出宫。壹趣妏敩
京城的宵禁,是对臣民百姓的束缚,自是管不到皇家人头上。
如此算下来,并不需要起大早,日暮时分才会出家门。
舒舒却睡不着,不仅是舍不得父母,还因为忐忑。
再周密的计划,也难免有疏漏的地方……
那可是皇宫……
自己前几个月虽见识过一遭,可不过是走了个过场……
往后真要成了皇子福晋……
觉罗氏性子比丈夫疏朗,眼见舒舒翻来覆去的不睡,拍了她两下:“好好睡,明儿打瞌睡寒碜不寒碜?”
舒舒嘴角带了笑,也不嫌热,凑到觉罗氏身边紧贴着:“额涅哄着我睡……唱《狩猎谣》……”
“多大了?还作怪!”
觉罗氏嗔怪着,嘴里却是轻哼起来:“九月狐狸十月狼,立冬貉子绒毛长,小雪封地没营生,收拾压关打老黄……”
舒舒的眼皮沉了,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等到舒舒再睁眼,早已日上三竿。
全福太太已经到了,请的是主动请缨的简亲王福晋。
除了充当全福太太,简亲王福晋还与清如之母、伯夫人、彭春四继夫人觉罗氏为送亲太太。
早有会开脸的妇人候着,给舒舒开脸。
舒舒年岁在这里,脸上粉嫩嫩的,绒毛也细软,绞脸也并不觉得疼,就是绞眉毛的时候,感觉明显些,不过也在可忍受的范围之内。
“眉夹……”
舒舒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妆台上各种小盒子,有些熟悉,脑子里有些跑神。
或许自己的银楼又能多个柜台,制些鎏金镀银的化妆小工具?
皇子大婚,早有流程,董鄂家这边也早有内务府官员与礼部官员过来宣讲过。
皇子没有亲迎的规矩,今日护着喜轿过来迎亲的是两位领侍卫内大臣,带了内务府属官二十人、护军四十人过来奉迎皇子福晋。
齐锡夫妇与送亲亲朋则要送亲,进宫领宴。
舒舒穿的是内务府制的皇子福晋喜服,一应服制从朝服,就是龙褂从秋香色换成了正红色,绣五爪正龙四团,前后两肩各一。
头上戴着镂金三层的朝冠,用东珠、珊瑚为饰。
脖子上压着金约,镂金材质,用东珠、红珊瑚、青金石为饰。
一耳三钳,戴着也是金衔珠耳饰,胸前还挂着朝珠三盘,一盘珊瑚、两盘蜜蜡。
只这一套穿戴,就用了小半个时辰。
舒舒穿戴完毕,已经是一身毛汗。
小椿早备着冰块,用帕子包着,塞到舒舒手心中,用来解热。
小榆手中也拿着几块素棉帕子,在舒舒脸上小心擦拭。
舒舒很是庆幸,幸好之前上妆时很坚定的只涂了面膏,没有先涂粉,要不然现在估摸就是花脸。
流程一套一套的,舒舒蒙着盖头,顾不得感伤,就被牵引着拜别父母,又被珠亮背着,上了花轿。
舒舒手中托着宝瓶与苹果,晃晃悠悠的,好像过了许久,轿子才停了下来。
接下来,仿佛似沉浸式游戏。
等到舒舒下了花轿,入眼一片红彤彤,耳边是笙、笛、小锣合奏的《麒麟送子》。
早有两个穿着石青色朝褂的宗室诰命等着,扶着舒舒跨马鞍,到了天地桌前行礼。
舒舒能看的只有眼下这一块,金黄色的满绣龙褂衣角,不用说就是九阿哥。
等到娶亲太太喊过“夫妻对拜”,舒舒就被转了方向,对着人拜了下去。
两人之间距离两尺多,本还从容,九阿哥身后却有人推了一把,身子往前一趔趄,两人撞了个正着。
舒舒一手宝瓶,一手苹果,腾不出手来扶东西,脚下还是四寸高的花盆底,眼见着就不稳要跌倒。
还是九阿哥手快,一把揽在怀中,才没有跌倒。
“老九、斯文些,斯文些……”这是男人的打趣声。
“九哥脸红了……哈哈,还真是稀罕……”少年正处在变音期的公鸭嗓。
“哈哈……”
“哈哈……”
各种调笑声中,还有男子的小声呵斥:“十四,别手欠!”
舒舒身边,早已经换回了宗室诰命,被搀扶着顺着红毯送进了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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