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万乐老人如此声势浩大的一支队伍,随身自然携带了不少食物。
没过多久,便有他麾下的白衣女子进殿,向众人奉上烤馕、肉脯、水果和清水,还有如少女唇上胭脂般殷红的葡萄酒。
望着面前依次摆开的这些食物,凤鸣霄、何不平和清泠子三人惊喜之余,难免心生愧疚
——早知如此,方才又何必自相残杀,不惜以自己同伴之躯充饥?
这便是俗话说的“人算不如天算”了。
即便是那位聪明绝顶的江三公子,在方才那一绝境之中,也不可能料到这位来自西域的【狂雷】竟会突然现身,而且还出手救下了众人性命。
可是眼前的这些食物,当真可以放心食用?
凤鸣霄不禁有些犹豫。
要知道这位【西江月】上的万乐老人,到底是来找江浊浪麻烦的。更何况还有杀害他门下女弟子的仇怨,又怎会如此好心奉上食物?
但江浊浪显然全无戒备,当即用他颤抖的手取过一张烤馕。
谁知后面盘膝打坐的凡因大师立刻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烤馕,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实在饿得紧了,还请江施主稍候,先让贫僧填饱肚子。”
说着,他已在凤鸣霄等人怀疑的目光当中,张嘴咬了一大口烤馕,用力咀嚼起来。
江浊浪忍不住叹道:“雷老前辈若要……取在下性命……只在一挥手间,又何必……于食物上动手脚……”
凡因大师并不理会,三下五除二将整张烤馕都咽了下去,又喝下一口碗清水,暗自运气调息,这才向众人缓缓点头。
凤鸣霄、何不平和清泠子三人早已等得急了,当下也不客气,一拥而上抓起食物狼吞虎咽。
尤其是那位【河洛大侠】何不平,此番所受饥饿,竟是生平未遇,早已饿得怕了。是以口中一边吃着,手里一边将几块肉脯偷偷塞进怀里,以备不时之需。
至于对面那位万乐老人,此时已令四名抬轿的灰袍男子将软轿放下,停在大殿的另一端,让他面向江浊浪一行五人而坐,然后摆手辞退四人。
随后这位【西江月】上有名的高人既未催促进食的众人,也不和他们交谈,又向殿外那些手持各类乐器的青衣男女做了个手势,便有一名青衣男子进殿,将一架淡绿色的胡琴小心翼翼地交到他手中。www.sxynkj.ċöm
万乐老人便在软轿上摆弄着这架淡绿色的胡琴,默默调试着弓弦和琴弦,显是准备演奏。
如此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这边为首的凤鸣霄才终于放下食物,用一方丝巾擦净双手,向万乐老人恭声致谢。何不平、清泠子和凡因大师此时也已吃饱,也相继停手,一同向对方拱手道谢。m.sxynkj.ċöm
对此,软轿上的万乐老人却只是微微点头,并不应答。
显而易见,无论是给众人送来食物,还是此刻静候在软轿之上,这位万乐老人今夜的一切言行,仅仅只是冲着江浊浪一人而来
——除此之外,旁人是饥是饱、是死是活,都与他全无关系。
凤鸣霄身为岳盟主门下,这些年来行走江湖,几时受过这等冷落?但碰上这么一位和家师岳青山齐名的前辈高人,他再如何恼怒,也不敢有半分不敬。
当下他只得尬笑两声,厚着脸皮再问道:“话说我等今夜为百毒神君所迫,原已是山穷水尽、命悬一线。幸得前辈仗义相救,此等恩德,晚辈不敢言谢。请恕晚辈斗胆多问一句,不知那位百毒神君,方才是否已经命丧前辈之手了?”
只见万乐老人缓缓摇头,说道:“不认识。”
凤鸣霄顿时语塞。
要知道万乐老人能够来到此间,自然已经击溃了山下百毒神君的毒人阵,但藏身于暗处驱使那些毒人的百毒神君究竟是生是死,却是不得而知。
而万乐老人此刻这一回答,虽然是在敷衍,但言下之意分明是说,他也不知道是否已经取了那位百毒神君的性命。
照此看来,倘若百毒神君并未毙命,今夜众人就算能够过了万乐老人这一关,往后去往洛阳的路途上,恐怕还得继续与那魔头纠缠了。
就在凤鸣霄思索之时,江浊浪终于和着清水将一整张烤馕吃入腹中,随即停手不动。对面软轿上的万乐老人见状,顿时目光一亮,缓缓问道:“够了?”
江浊浪点头说道:“多谢……雷老前辈赐食,在下有伤在身……本就……吃不了多少……”
万乐老人“嗯”了一声,立刻便有几名白衣侍女进殿,替众人撤去面前的食物,打扫得干干净净。
待到众侍女退下,软轿上万乐老人不禁神色一肃,向对面的江浊浪问道:“阁下可知,鄙人此来中原,是何缘由?”
这话一出,凤鸣霄等人心知已经说到正题,难免心中一凛,急忙对望一眼,看江浊浪要如何回答。
只见江浊浪沉吟半晌,试探着说道:“在下尝听人提及……说前辈此来……是要讨教音律……”
万乐老人追问道:“为何要来讨教音律?”
江浊苦笑道:“人生在世,纷纷攘攘……不过‘名利’二字……但愿雷老前辈此来……并非是为了扬名中原……”
只听万乐老人缓缓说道:“久闻中原有一位诸葛先生,曾填写一阕【西江月】,将鄙人同另外一十七位高手列于其间,并称为当世最强的高手。然则在鄙人眼中,却不以为然。好勇斗狠,非我本愿,此生所求,惟音律耳。是以这阕【西江月】上,鄙人真正在意的,只有江三公子和东海的冷宫主。”
江浊浪叹道:“可惜……如今的在下……早已沦为废人……就算雷老前辈能够胜过……亦或杀死一个将死之人……恐怕也搏不到什么名声……反倒会落个……恃强凌弱的说法……”
万乐老人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道:“鄙人研习音律,穷尽一生,终至进无可进之境。蓦然回首,方知人生苦短,老之将至。思来想去,若想打破自身业障,于音律一道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仅凭鄙人自身,怕是无能为力。所以此番前来中原,便是寄期望于他山之石,于切磋印证中,攻破鄙人这块顽玉。”
听到这话,江浊浪微一凛然,随即笑道:“在下何德何能……实不敢当……”
但软轿上的万乐老人已不再言语,因为他已经说的太多了。
当下他左手抱定这把淡绿色的胡琴,右手弓弦在琴弦上缓缓划过,却无半点琴音响起
——反倒是这边何不平手里拿着的那面【破阵】,突然琴弦跳动,发出两声铿锵的音调。
江浊浪心知今日之事,已是避无可避,只得苦笑道:“既如此……在下只好勉力弹奏一曲……恭请雷老前辈指点……”
何不平也知趣,急忙将【破阵】送上。于是江浊浪便盘膝坐定,努力挺直腰身,怀抱琵琶试音。
要知道江浊浪的这面【破阵】,原本是有缠、老、中、子四根琴弦。之前在柳林铺设局击杀百毒神君时,已弹断了当中最细的一根【子弦】,此时便只剩下三根琴弦。
而此时江浊浪并不续上断弦,径直用左手按定剩下的三弦,右手五指弹、挑、分、抹、扫,顿时便有一阵舒缓的旋律响起,娓娓飘扬在众人所在的这间寺庙大殿里。
只听柔和的琵琶声中,江浊浪已轻声念道:
“看山如看画,
听水如听琴。
水流碧溪转,
山高白云深。
俯仰天地间,
万物本无心。
松风飒然来,
为我涤烦襟。”
他这曲琵琶自然不见丝毫内力,只是老老实实地弹奏出了一曲。其间的旋律高低、曲调起伏,全靠指尖技艺,不见丝毫异常之处。
凤鸣霄等人虽然不懂音律,但琴音与诗句交织传入耳中,心中皆已深明其意,不禁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只觉天地无限,山水无争,人浮于世,万般执念都于松风白云中洗涤干净,一扫而空,就连嘴角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微笑。
待到琵琶声渐行渐远,江浊浪指尖动作也随之停顿。对面软轿上的万乐老人微微颔首,赞道:“不求技艺于弦上之音,不求声情于口中之诗,会意达人,动情同心。难怪莱拉的胡琴技压西域诸国,最终却败于阁下之手,倒是她蚍蜉撼树了。”
说着,万乐老人竖起手中胡琴,将右手弓弦贴上琴弦,淡淡说道:“既然劣徒的胡琴败于阁下,鄙人今夜同样也以胡琴讨教。”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弓弦已在琴弦间来回游走,随即便有一首中正平和的曲调传出,其静好似沙海峭壁,一觉千载;其动却如斗转星移,一眼万年,仿佛孕育着一种混沌初开时,天地间难以言喻的神秘。
随后万乐老人一边拉琴,一边用他那醇厚而沉重的声音开口唱道:
“莫看银河疏星无岸,
云罩残月黯淡。
煎一壶苦茶把盏,
冷眼相看,
看人间几回聚散;
休叹孤城黄沙填满,
枯藤爬遍山岩。
温一坛浊酒举碗,
顾首长叹,
叹尘世几番悲欢。
……”
歌至此处,他的琴声已是一扬,如同大漠狂风忽起,苍穹云开雾散,口中歌声也随之拔高,唱道:
“……
今生付之一弦,
且放万事流水黄沙间。
歌尽君不见,
恍然到天边。
……”
激昂的胡琴声冲天而起,透出大殿,刺破黑夜。其中但听江浊浪的【破阵】也在铮铮作响,三根琴弦上旋律铿锵,分明是在为万乐老人手中的胡琴伴奏,令其势一发不可收拾。
这倒不是江浊浪有心奏响琵琶来为对方伴奏,而是在对方胡琴和歌声的带动之下,他这面有着【江湖十大神兵】之称的【破阵】,居然也为对方所控,兀自抖动的三根琴弦,竟反过来牵引着他的十根手指,不由自主地奏响了伴奏之声!
江浊浪脸上神色大变,急忙凝神集念,指尖发力,奋力挣脱对方的牵引,用琵琶奏响一段截然不同的柔和曲调,在对方汹涌的胡琴声中苦苦支撑。
与此同时,他口中再次念道:
“马上春如梦,
空嗟岁月长。
天涯无限路,
芳草自斜阳。”
然而伴随着他最后这个“阳”字一出,忽听“砰”的一声轻响,【破阵】仅存的三根琴弦中,【中弦】在双方力道的抗衡下,再也无力为继,当场从中断裂,从而令这面半黑半白的古木琵琶上,只剩【缠弦】和【老弦】两根琴弦!
只听对面软轿上万乐老人的琴声不减反增,曲调再次往上一扬,在更高的音调中继续唱道:
“……
来世付之一弦,
只愿此心冰花玉蝶间。
歌起复云烟,
一梦在眼前。”
胡琴歌声之中,江浊浪的【破阵】也不甘示弱,仅凭剩下的两根琴弦取阴阳之势,迸发出一连串金戈铁马的杀戮之音。
而他的口中,也配合琵琶的旋律,努力念道:
“三面英雄正角持,
孤臣生死系安危。
大星不向营前坠,
混一寰区未可知。”
一时间,胡琴琵琶,争锋相对;长歌短诗,各不相让!
待到双方琴弦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江浊浪手里的【破阵】又是“砰”的一声轻响,【老弦】也已断裂当场,从而令原本的四弦琵琶,只剩下一根最粗的【缠弦】。
再往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静谧……
无论是胡琴还是琵琶,无论是长歌还是短诗,都已不复再闻。
夜色不改,大殿如故。
软轿上的万乐老人和盘膝而坐的江浊浪,依然遥遥相对,既无动作,也不说话。
直到又过了半晌,一旁的凤鸣霄、何不平、清泠子和凡因大师四人才陡然惊醒,相继回过神来。
所以,【西江月】上【狂雷】和【浊浪】之间的这场较量,终于结束了?
但所有人更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这场较量的结局,究竟是谁胜谁败?
只听软轿上的万乐老人突然长叹一声。
叹息声中,是难以掩藏的惋惜,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而这边盘膝坐定的江浊浪,只是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不料笑容未成,他已“咳咳”几声,呛出大口黑血,尽数喷洒在怀中那面【破阵】之上。
所以今夜的这场较量,是这位江三公子败了?
果然,江浊浪接连呛出好几口黑血,这才嘶哑着嗓子,用微弱的声音说道:“雷老前辈……琴艺……天下无双……咳咳……是在下……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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