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日,刑部尚书宋怀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这位老尚书在朝为官四十载,如今已经到了花甲之年,他一告病,燕淮自然不可能再让他操劳,直接叫御医入了宋尚书府,准他好生养病,如此一来,燕迟这个刑部左侍郎不得不开始过问许久无进展的晋王案。
而就在燕迟重新回到刑部的当日下午,出逃在外的禁卫军王翰被成王派出去的衙差寻获,并且在抓到的第一时间下了刑部大牢。
燕麒本来看着燕迟整日“颓唐”在睿亲王府中,还没想到如何拉他下水,可如今他爵位也袭了,人也重新回到了刑部,还成了刑部管事的,燕麒心底阴测测一笑,这一下燕迟想躲都躲不掉了,燕麒派人,请了李牧云和郑白石,又请了燕迟和秦莞,三堂会审王翰!
秦莞人到了刑部大牢的时候便看到该来的人都来了,郑白石面沉如水,只有燕迟和李牧云面色从容,燕迟如今也是亲王爵,和燕麒平起平坐,整个审问室内只他二人坐在正北方向,而假王翰神色畏缩的跪在地上,落在地砖上的手都在发抖。
秦莞心中有了底,却还是不着痕迹的和燕迟对视了一眼。
燕麒看看燕迟,再看看秦莞,似笑非笑的,片刻之后一拍手边的惊堂木,喝到,“把你说过的话,再跟他们说一遍!郑知府和李大人你都知道,这位睿亲王你必定也不陌生,你若有一句假话,你这条小命不仅保不住,你的家人还要被你牵累!”
王翰瑟瑟发抖的拜伏在地,“是……是,小人明白……”
燕麒下颌一扬,示意他说下去,王翰缩成一团,语声嘶哑,身上虽然不见明显的新伤,可很显然,整个人的精神已经接近崩溃,这种状态,不论问他什么,他都会老老实实开口。
“去岁晋王案之后,大抵是在六月十三还是十五前后,小人……小人当时还是西华门的卫队长,然后……小人的干爹,就是朱公公,忽然来吩咐我,说内府采买要运点东西出去,让小人周全安排,小人当时很奇怪,只以为是干爹他要运东西出去买,便没放在心上,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在宫中并不少见……”
“干爹见小人不上心,便又加了一句,说是……是皇后娘娘的吩咐,让我千万不能大意……小人听着方才紧张起来,后来日子小人记不清了,应该就是那两日,内府的采买公公,康博文带着两个人,赶着马车出了宫,马车上几口箱子,小人当时做主去检查的,其实也没怎么看……就按照惯例将人放出去了……”
“小人当时并不知是什么,只是觉得康博文神色不对,后来……后来等到和干爹喝酒,他喝醉了之后,才提到,那日送出去的不是什么私货,而是人!是晋王殿下身边的贴身侍卫宋希闻……”
“小人当时就知道事情不简单,一时十分害怕,可后来案子很快定了,小人一颗心也就慢慢的落回了肚子里,小人没想到到了今年却……”
燕麒好整以暇听着,眼风时不时的看一眼郑白石和秦莞。
片刻燕麒道,“今年你为何出逃?你可知道禁卫军出逃乃是死罪?”
王翰顿时慌乱起来,“王爷,并非小人要出逃,是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派了身边的宫女来传话,让小人速速离宫,否则便要招来杀身之祸……小人哪里敢违背皇后娘娘的命令?!当时想让皇后娘娘帮忙找个由头都不行了,连夜小人逃了出去……”
郑白石唇角微颤,可还是忍不住道,“王翰,你说这些话可有证据?!若是空口无凭,可不能这般随便的污蔑皇后娘娘……”
王翰顿时抖了抖,却是情急的抬起头来,“小人不敢撒谎,小人当时为了掩护他们,还在当夜出宫过,这一点,可以问当时跟着小人同也值守的其他人。”
王翰说完,一脸害怕的低了头。
真相当然不止是这样,可如今晋王的案子不过是燕麒手中的刀斧,燕麒不关心真相,只关心皇后和太子在这件案子之中有多少牵连,既然如此,燕迟索性给他想要的,而真正的事实,秦莞和燕迟自然会另有考量。
现在的朝堂,夺嫡之争,再加上晋王的案子,瑾妃的死,还有这一具忽然出现的尸体,根本就已经复杂至极,而相较之下,那不该出现在王府后院的乌饭子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或者说,现在的局面,或许正是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人所希望的,秦莞和燕迟顺着那人的意,且看那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出宫之后去了何处?!”郑白石几乎有些急迫的一问。
王翰颤颤巍巍的道,“小人只是确保他们能顺利出宫,并没有跟上去,那康博文也没有让小人跟上,小人出宫之后,当夜……当夜去了西市寻乐……”
这所谓的寻乐是什么意思,在场众人都知道,郑白石咬了咬牙,没再问下去。
燕麒眯眸道,“那么,你看着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王翰似乎面露思量,片刻之后道,“应该是……往兴乐坊的方向走……”
兴乐坊的方向,正是晋王府的方向所在!
燕麒点了点头,“后来你干爹可有说,把宋希闻送出去是为了什么?”
王翰抿唇道,“提过……提过一嘴,说是……说是宋希闻当时说……说知道晋王府藏着晋王和瑾妃有情的证据……皇后娘娘想查明此事……”
郑白石眼皮猛地一跳,燕麒这边道,“原来是这样,皇后娘娘私自提了宋希闻出宫,最后人却死了,人死了不说,还埋在了晋王府的后院之中,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王翰摇着头,“小人知道的都说了,绝对不敢隐瞒殿下。”
燕麒“唔”了一声,看向郑白石和李牧云,“你们两个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郑白石咬了咬牙,“殿下,此人所言,并不一定是真的,就算去问了,去岁六月他出宫过,可眼下康博文已经死了,他就算怎么说都没有人质疑他,他也可能是因为其他事出宫……”
燕麒挑眉,“那郑大人觉得这个案子怎么查才是对的呢?他若非心虚,当初为何要跑?如今人好不容易被本王抓住,你又说他的话不可信,郑大人,你要这样,那本王可就不会查了。”目光一晃,燕麒看向李牧云,“李大人,你说呢?”
李牧云敛眸一瞬,道,“一切推断都是推断,还是先去核实一下的好。”
说着话,李牧云看向王翰,“你说康博文带着内府的人出去的,那当夜谁和他一起的你可还记得?”
康博文已经死了,又是个死无对证,若是他记得和康博文一起出去的人是谁,那这个案子便又有了别的线索可查。
所谓撒一个谎,便要靠十个谎来圆,只见王翰迷茫的摇了摇头,“那天晚上,康博文带着的人是生面孔,小人当时看了几眼,发现不认得就没多问,康公公在内府也算是有几分地位的人,小人不好多言免得他在皇后面前诋毁小人。”
宫中奴才们的弯弯绕绕在场众人也并非不知,李牧云皱了皱眉头,“内府采买,前前后后应该就那些人,这条线也是可以查的。”
康博文毕竟才死不久,秦莞便道,“不知道康博文的尸体何在?”
秦莞是在场中人最为关心尸体的,她能让死人开口说话,可其他人却觉得人死了,线索便断了,燕麒蹙眉道,“他的尸体在掖庭放着,死的时候是意外,且当时没人说他有罪,自然就没人管他的尸体,至于验尸更不可能。”
秦莞道,“殿下若是需要我验尸,我倒是可以走一趟。”
秦莞的态度十分积极,燕麒挑眉,看了身边燕迟一眼,忽的一笑,“好啊,那就让燕迟陪你去,那地方不怎么样,他陪你去你心安些。”
谁都知道燕迟和秦莞已经被赐婚,婚期都定了,燕麒这话自然带着打趣。
燕迟闻言不置可否,“既然如此,我们便兵分两路?”
燕麒点了点头,“行,调查禁卫军和内府的事交给我。”说着话,燕麒笑呵呵的看着郑白石,“郑大人可要和我一道,免得问出什么来,郑大人又说那些话不能相信。”
郑白石额上薄汗一层,闻言只得干笑着道“不敢。”
出了刑部大牢,燕迟带着秦王上了马车,一同往宫里去。
马车里光线昏暗,秦莞看着一身冕服的燕迟心中略安,从前燕迟虽然着黑,可如今这冕服上四爪蟠龙纹代表着更为尊贵的身份,到底还是更彰显了燕迟身上本就慑人的气势,秦莞不得不承认,她这样性子的人,越是强大的人越是让她折服。
“他……王翰……会不会有危险?”
秦莞问了一句,刚才的假王翰表现的已经足够好,并没有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怀疑,可是到底是自己人,秦莞还是有些担心。
燕迟摇头,“放心,他不是第一次面临这些,应付的来,燕麒好不容易有个大活人抓在手里,还是一个十分配合的大活人,绝不会随便就让他死了,相反,还会保护他。”
秦莞点了点头,她自己也有这个猜测,却觉得听到燕迟这样说了才能安心。
微微一顿,燕迟道,“燕麒私下见了李牧云。”
秦莞眼瞳一颤,很显然十分关注李牧云此人。
“前两日李牧云上了折子,你应该知道,他对这个案子疑问重重,看样子是打算听燕麒的话,至少不会再置身事外了。”壹趣妏敩
秦莞皱眉,“所以他是被成王胁迫了?”
燕迟眯眸,“有这个可能——”
秦莞的目光沉了下来,李牧云比自己的父亲还要无牵无挂,他虽然表面上看着比自己的父亲更为圆滑,可是这么两年,他并未投靠任何一方,如今却被燕麒胁迫,燕麒用什么胁迫了他?
“去岁是李牧云揭发了沈大人,可外界也不知道他到底和皇上说了什么。”
秦莞心头一跳,“他在冤枉沈大人,难道燕麒抓住了他的把柄?”
秦莞显然有些激动起来了,燕迟一把抓住秦莞的手,握紧了几分,“应该不至于,李牧云的态度十分暧昧,虽然像是力主彻查此案,却没有完全向着燕麒,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尽力而为便可,而如果这个案子都查不清楚,去岁的案子便不存在翻案的可能性。”
这是几个极其复杂的局面,太子和皇后,燕麒,皇帝,李牧云,自己和燕迟,这里面的每个人都站在不同的立场,现在来看,没有谁和谁是目的完全一致的,而这里面还牵扯到了瑾妃的死,晋王被陷害,沈毅被冤枉,以及这具晋王府尸骸案,繁复的案情线索,幽微莫测的人心,便是冷静理智如秦莞,此刻也感到棘手。
更令人焦灼的是,事态随时在变化,每个人的心思在变化,这件案子会如何发展下去,燕迟和秦莞都无法预测,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案件的发展,而他们所有人,都不过是洪流之中的沧海一粟,没有人能左右前进的方向。
“皇后杀了宋希闻,他应该是要让晋王无翻身的可能,可当时沈毅是太子的未来岳父,李牧云却揭发了沈毅,足以证明李牧云并非太子的人。”
燕迟捏着秦莞的掌心,缓声说道。
秦莞却抬眸道,“沈毅出事之后,可波及到了太子?”
燕迟想了下,“似乎没有,因为太子当时和朝臣一起力主晋王有罪论。”
秦莞便点了点头,“那就是了,太子和皇后的性格,若是沈毅阻碍了他们,即便是未来岳父又如何,当初选择沈毅的女儿……也不过是为了笼络寒门罢了,可太子大概发现,就算娶了沈毅的女儿,凭沈毅的脾气大概也不会真的为他卖命,所以他不是不可以对沈毅下手。”
秦莞这几句话说的冷静克制至极,燕迟将她的手一握,低声道,“你不喜太子?”
秦莞的话虽然说得通,可秦莞极少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之下,用如此笃定的语气做出负面的推测,何况燕迟听的出来,秦莞的语气十分漠然,好似笃定了太子是阴狠无情的人。
秦莞顿了顿才道,“年初我刚回来的时候,三哥带我去醉仙楼用饭,却遇上了赵旌和冯璋打架,那一次死了一个人,当时我在场,也没想那么多便救了那个人,我的医术,救下他还是有把握的……”
“可是最后那个人还是死了。”
秦莞还没说完,燕迟便知道了结果,秦莞点了点头,眸色暗沉。
燕迟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件事,因为这事,燕麒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如果那个人不死,就没有这样的效果了,夺嫡就是这样,太子和成王都是谨慎的人,没有谁会做出致命的蠢事,可就是这样不大不小的事,一件一件的积累下来,不光朝臣的心在动,皇上的心思也难以捉摸,到了某个时候,或许就能改变初衷。”
秦莞知道这些关节,可她到底距离朝堂权斗太远,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所有的残忍和血腥无情自然都秋毫必现,也愈发的直戳人心。
秦莞一叹,“起初我不知缘由,后来方才明白,其实我救不下那个人。”
“你让他多活了一日,这就够了。”这安慰并不能驱散秦莞心底的寒意,燕迟看着秦莞黑沉沉的眸子,忽然道,“倘若……倘若有朝一日我也要用旁人的性命做为筹码……”
燕迟此话并非说着玩的,权力的斗争若无牺牲,那便是个笑话,而当他身不由己,便只能将身边无关紧要的人推出去,且更隐秘的地方,在燕迟看来,太子的动作实在是属于正常范围之内,他不惊讶不苛责,只是有些怜悯那个北府军的军将罢了。
秦莞知道燕迟的意思,她抬手拂了拂燕迟的脸,“你会让自己手下的将士去送死吗?”
燕迟微怔,随即覆上秦莞的手背一笑,“自然不会。”
秦莞便也牵了牵唇,“那就够了,如果是你,一定不会只是为了让对手栽个小跟头就了断身边人的性命,赵旌和太子都知道死一个人不会让成王彻底失宠,可他们还是愿意用一个人的性命去换皇上对成王的一次斥责一次失望,人命在他们眼底还是太轻了。”
燕迟心底一片热烫,秦莞心怀悲悯,可她也看的通透,甚至不会要求他苛责他,这实在是难得,他抓着秦莞的手放在自己唇边,重重的吻了一下。
“你尽管放心,朔西出来的兵将,绝不会让自己的弟兄去送死。”
这话仿佛含着朔西烈烈的罡风,在秦莞耳畔掠过一片轰鸣,她心尖震颤,这是朔西军少帅的承诺,轻若一个温柔的吻,却又是能让千军万马看到生机的郑重,秦莞看着燕迟黑亮的眸子,心底忽然有个声音说,这就是她爱的人啊——
秦莞的眼睛在发亮,这就是燕迟,不畏阴险丑恶的阴谋算计,亦有让对手闻风丧胆的回击手段,可更重要的是,他的担当与坦荡,广阔可容纳山河,伟岸可顶天立地。
“你这样看着我,可是在考验我?”
燕迟蓦地欺近了,秦莞眨了眨眼,也不退后,“我很高兴。”
“嗯?”燕迟在她唇边啄了一下,“高兴什么?”
秦莞双眸亮晶晶的,“高兴你和所有人都不同……”
燕迟被这话戳了一下似的,心头热烫一片,眼底也暗了几分,他看着秦莞满是信赖的双眸,暗暗的想,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同,燕彻做的事在他看来并不那么罪恶,如果有需要,他甚至不介意玩这样的小把戏,只是死的人绝不是冲锋陷阵的士兵罢了,可如果她不喜欢,那他便可以高山仰止,因为他绝不许她此刻的目光蒙上因他而生的阴影。
“那是因为你。”燕迟的嗓子暗了几分,一低头便吻住了秦莞。
他一手扣着她的后背,一手揽着她的腰身,这个吻缠绵悱恻,却又不带那么多的情欲之味,他仿佛在不疾不徐的安抚她,又好似极其郑重的给她一个承诺,那温柔细腻之中,还有对她肝胆相照的赤城,他越来越觉得老天爷也并没有亏待他。
马车到了宫门口,燕迟才将秦莞放了开,虽然有亲王衔,可他带着秦莞,且是为了公事,并不好纵马车入内,秦莞急促的喘了几口平息,又理了理衣襟,然后嗔怪的瞪了燕迟一眼方才下了马车,守宫门的侍卫不觉有他,恭敬的放行二人。
进了正阳门,秦莞耳朵尖才生出几丝不可查的粉红,燕迟走在她身前半步的距离,一回头恰好能看到这一幕,于是他的眼神越发的灼热,秦莞眉头一皱,又不赞同的斜了他一眼。
燕迟心境大好,以至于到了掖庭的时候也没有因宫人们的散漫而生气,而掖庭的宫人万万没想到会有人来查问康博文的尸首,按照宫规,宫中意外死亡的尸首是要尽快被送出去的,然而康博文的尸首却还是留在了宫里,秦莞略一想,抬眸看了燕迟一眼。
燕迟看到了她的眼神,“怎么?”
秦莞道,“康博文死的早,不至于尸体留到现在,他死的时候,燕麒还不知道他和去岁的事有关,除了是你安排没有别的解释。”
燕迟叹了口气,一边跟着宫人往停放尸体的地方走一边道,“瞒不过你。”
秦莞笑了笑,面上少见的露出几分女儿态的骄傲来。
燕迟走在前面,当先走到了掖庭的一处废弃偏院之中。
掖庭是内宫低等下人住的地方,除了本来的宫人之外,大都是因为获罪而被贬来的,因此燕迟和秦莞到了这里,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一个老太监走在最前,一把推开了虚掩着的屋门,屋门一看,一股子淡淡的尸臭从里面传了出来,老太监恭敬的道,“王爷,郡主,尸体就在里面了,这几日天冷了,小人们尽力保存尸首,不过还是……”
他有些不忍的看了秦莞一眼,大抵在想让秦莞这样身份高贵有形容貌美的女子见到这样的腐烂尸体是一件十分罪恶的事。
燕迟摆了摆手,自己带着秦莞进了屋子。
掖庭十分偏僻,这尸体就停放在这处废院落的一间耳房之中,屋子里光线昏暗,隐隐能看到一个人形躺在地上的毡毯之上,燕迟道,“去点灯来。”
老太监立刻便应声而去,燕迟又亲手将门窗都打开来透光,等老太监捧来灯火,便看到秦莞蹲在尸体旁边正在尸体的头顶上轻轻的按压着。
康博文已经死了七八日,因为是溺水而亡,皮肤被泡的发胀,而后打捞上来就这么放着,整个人已经因为腐败而肿胀起来,他手腕脚腕上尸斑满布,面青眼凸,便是老太监看着都觉得不敢直视,可秦莞却是十分泰然。
“可否准备一点白醋来——”
老太监自然不敢不从,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燕迟走到秦莞身边,见秦莞没有带着护手套便去触摸尸体总觉得不妥,于是一把握住秦莞的手,“我来——”
秦莞顿时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笑退开了一步。
燕迟看着她,示意她指示,秦莞便道,“脑后我摸过了,没有伤势,且将衣服解开,看看身上可有外伤……尸体正面额头有很明显的碰撞伤,应该是坠井的时候碰出来的。”
燕迟便听令解开了尸体身上已经开始发臭的布衫,衣服一解,顿时看到尸体胸肺处鼓胀,小腹处已经生出了尸绿,只是尸体表面满布了尸斑,却是不见任何肉眼可见的外伤,燕迟又将尸体翻了一个个,只见尸体肩膀靠后的位置有几缕紫红色的擦伤,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其他的伤势,秦莞眼底生出疑窦,那老太监已经捧了白醋来。
燕迟知道白醋的用法,见状也不拖延,将白醋均匀的抹在了尸体的身上,秦莞道,“手腕和手臂上多抹一些,如果他是被胁迫,可能会有绑缚的痕迹。”
燕迟依令而行,很快,白醋涂完了,秦莞和燕迟一起等着伤痕显现出来,然而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只有康博文后背处几处擦伤的痕迹显现,秦莞仔细的看了半晌,眉头微皱,“除非他是被人用迷药迷倒的,否则不像是被人胁迫。”
秦莞蹲下身子,略检查了一番康博文的口鼻,然而他口鼻之内明显可见污泥之物,却是查不到有无迷香了,秦莞沉吟了一瞬,“他死的荒井在何处?”
燕迟站起身来,叫了那老太金入内,“康博文死在何处?”
老太监立刻说道,“在北苑,北苑西北方向的荒井。”
燕迟和秦莞净了手,让那老太监带着去北苑的荒井。
秦莞今日方才知道内宫之大,掖庭本来就十分偏僻了,可那北苑却是比也挺还要偏,一边走燕迟一边道,“内宫经过了几次扩建,尤其在百年前的文帝时期,文帝喜好奢华,宫殿一直往北扩,可后来大周皇室衰微,又经过了几番内斗,人少了,屋子自然空了下来,久而久之,北面大片宫殿都成了冷宫。”
越是往北越是冷寂,宫殿都修建的高阔巍峨,然而却都布满了尘网,大抵走了两柱香的时间,一处荒芜的花圃出现在了秦莞眼前,带路的老太监指了指远处的角落,“就是那口荒井,康公公就是在那里被打捞出来的。”
秦莞眉头一皱,“这个地方这么偏僻,是谁发现他的?”
老太监苦笑了一下道,“是康公公的一个徒弟发现的。”
康公公的徒弟也是内府的人,且还是负责采买的,内府之中,采买的公公是油水最多的,地位也极高,这些人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往这边走,这边的花圃和宫殿都不需要打理,便是最低等的下人都不会来这里走动,他的徒弟来这里做什么?
燕迟立刻吩咐道,“去叫康博文的徒弟过来。”
老太监应声,吩咐身后的小太监去叫人,而秦莞则走到了荒井旁边来。
一看到荒井的井口,秦莞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这口井的井口极少,勉强能容得下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形,因为不用的缘故,井台之上生满了苔藓,此刻那苔藓之上留着许多痕迹,应该是发现了尸体之后大佬的时候留下的,秦莞目光如炬的打量着荒井周围,最后走到了井台边缘去,她沉思片刻,脑海之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然后她低下身子去,拿出袖中的手帕,不轻不重的在井边的苔藓之上擦了一下。
刹那间,手帕之上染上了一抹墨绿色的脏污,秦莞又用手揉了揉,那苔藓的污渍好似被染上去的,并不容易掉,秦莞的眉心深深的拧了起来。
“如果是意外而死,你觉得会是什么情形?”
燕迟蹙眉,“这井口不大,意外的可能性本来就不高,实在要说,只有一种可能,多半是踩到了井台之上打滑,然后直直的栽了进去。”
燕迟说着眼底便生出了疑窦,康博文年岁不小了,身量也不算娇小,正常人脚下打滑,手脚身体都会不自觉地动,根本不存在直直的栽倒一说,可偏偏,康博文身上也不见任何勒痕和绑缚的痕迹,难道他不是被人扔进去的?
很快,一个面色微白的小太监走了过来。
“拜见王爷,拜见郡主……小人康明,是……是康公公的徒弟……”
这小太监面色有些慌乱,可倒也说不上多么畏惧,燕迟打量了他片刻,只见其小脸煞白冷汗盈面,显然是害怕燕迟,燕迟缓声道,“当日是你发现你师父落入京中死了的?”
康明点了点头,“是的王爷,是小人发现的。”
燕迟又道,“这里这般偏僻,你是如何发现的?”
康明擦了擦额上的汗意,连忙道,“因为当日……小人的师父说要来北苑办事……后来到了晚上师父都没回来,内府却有两桩单子等他查问,小人心中疑问,便来了北苑找师父,结果,就在荒井边,小人捡到了师父寻常戴在手上的珠子,这才发现师父坠井了。”
康明说着说着眼眶微红,显然想到师父的死还有几分不能接受。
秦莞蹙眉,“他说了要来北苑?你可知为何?”
康明摇头,“小人不知道,那几日师父心事重重,连内府的活儿都不太上心,小人帮着师父忙里忙外,也不敢问,后来那日师父本来是一个人出门的,正好小人碰上了,便问师父去做什么,师父当时的神情有些迷茫似的,说了一句去北面看看,便走了,小人也没多想,后来想起来,总觉得师父那时候的神情有些奇怪……”
秦莞和燕迟对视了一眼,秦莞又问,“你师父那几日可去见了什么人?”
康明继续摇头,“小人并非师父唯一的徒弟,平日里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师父去了哪里小人不是都知道,那几日也没见师父去见什么奇怪的人,就和平常一样,只是师父自己有些不对劲,小人也说不上来……”
“你师父手上戴的珠子是什么样的?”
康明忙道,“是一串小叶紫檀……”
说着话,康明亮出自己手上的,“就和小人手上的差不多,只不过比小人的成色要好,师父喜欢小叶紫檀,徒弟们每个人都有一串,当时小人过来的时候,就是看到师父的珠串掉在井边才觉得不对劲……”
秦莞立刻问,“珠串断了?”
康明摇头,“没有没有,好着的,不知怎么掉了。”
问到了这里,秦莞和燕迟心底大概都有数了,燕迟令康明退下,这边厢秦莞道,“康博文是自杀的,没有人胁迫他,他的鞋子上沾着污泥,却不见苔藓的痕迹,说明他并非滑倒而生的意外,他甚至没有踩井台便一步跨进去了,额头的伤和后背的伤都不算重,应该落下去的时候在井壁上碰出来的,口鼻中满是污泥,胸腹鼓胀,眼睑之下有出血点,的确是溺水而亡,而他的手串不可能好端端的掉在井边,如果有凶手在旁边,不管是将他推进去,还是将他扔进去的,都肯定会收拾干净现场。”
燕迟听完了康明的话也明白了,随即眸色微沉,“短短半月内,朱于成自戕,康博文也跳井自杀,是谁逼迫他们,不言而喻了。”
关节想通了,却偏偏找不到证据。
朱于成死了,康博文也死了,就凭一个王翰,燕麒还指着李牧云在前,到底能查出几分真相来?燕麒心中不确定,等又看了一圈,方才吩咐老太监,“将尸体送出去吧。”
老太监颔首,燕迟又摆摆手,老太监方才带着人退下了。
秦莞又看了一眼荒芜的北苑,和燕迟一道朝外走。
同一时间的坤宁宫里,云雁低声道,“没有查出什么来,现在尸体已经送出去了。”
赵淑华眉头微微皱着,“留下尸体的人,是成王的人,还是燕迟的人?”
云雁一时有些迟疑,“这个还不确定,掖庭的人十分复杂,不过能把手伸到宫里来,奴婢觉得多半是成王殿下的人。”
赵淑华眯了眯眸子,“康文博是自己死的,也不怕他们查,这一次之后,不知道成王还有什么后招……”
云雁一笑,“成王殿下未免想的太简单了,就算康公公还活着,凭一个太监的指责就能动您吗?也太天真了。”
赵淑华没说话,“成王不能动本宫,皇帝却可以。”
正说着话,外面的小太监却急急忙忙走到了殿外,“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赵淑华挑眉,很快就看到燕彻从殿外大步而来,他面上一片沉凝之色,光是看这面色赵淑华便知道出事了,果然燕彻径直走到了她眼前来,刚站稳就低声道,“母后,王翰被成王找到了……”
赵淑华面色一变,“什么?!”
燕彻严肃极快的道,“是郑白石传来的消息,早上的时候成王将他们都叫到了刑部大牢,王翰人现在就在刑部大牢里面,什么都交代了,现在成王正带着郑白石他们去西华门的禁卫军查问,还有人去了内府的采买处,应该是因为王翰的证供!”
赵淑华一掌拍在椅臂之上,“混账!他怎么会被抓到!”
燕彻着急的道,“母后,现在追究这些已经无用了,人落在了燕麒手中,他必定要大做文章,母后,咱们现在如何是好?”
赵淑华很快冷静了下来,忽而问,“燕麒有派人出城吗?”
燕彻一愣,摇了摇头,“这倒是没有。”
赵淑华眯眸,“不对劲……他应该派人出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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