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白牛一事由刑部主审,礼部及恩义堂也参与其中。刑部侍郎俞进与礼部侍郎曾贤亲自拜访恭王府,征询萧彦与谢承泽这两位亲历者的证言。
萧彦早与刑部熟稔,命在花园内备茶接待,因随意而显出亲厚。
俞进与曾贤一身官服一丝不苟,远远行来,园中倒无名贵花草,这时节,只见报春花烂漫无边。
小池边,谢承泽穿件靛蓝衫子,寸宽红发绳束着高马尾,虽坐于轮椅却没半点老实,拿石子一个个打水漂;恭王身着身家常淡紫棉袍,立在一旁,兜了一手帕鹅卵石供他取用。
阵风来时,金黄花瓣纷纷飘飞落于绿茵碧水。花下两人衣袍鼓风,相视而笑,美若画卷。
曾贤不禁低声赞叹:“真真一对璧人!”
俞进年纪不大却一贯古板,此时难得几分活泼,揶揄道:“当初二殿下成婚,礼部装聋作哑,连个观礼主持之人也未安排;怎么如今曾大人又有此一叹?!”
曾贤讪讪干笑:“首阳虽历来都男风不绝,但都是勾栏间逢场作戏;可皇子迎娶男妻,大魏朝闻所未闻。祖制并未禁止,那是因为根本没想到子孙后世会有此惊天之举——可这成何体统?!按说皇子大婚该由礼部操办,可这叫咱们如何办?——以上是台面明摆着的;可私下和你俞大人说么,自然不掺假。”
他语气亲近,见仍俞进面无表情,胳膊肘捅捅他:“愚兄同你说真心话,别总板着脸跟谁欠你钱似的嘛。老弟见识不凡,早早得恭王殿下赏识;你虽为人古板,不想却去了那日婚宴,愚兄佩服。”
言下之意,你俞进人前板着张脸、实则早站队恭王,连满朝官员都避之不及的婚宴也舍下脸皮肯去。
俞进知道解释无用,索性不多说,只道:“法不阿贵。”
回想起那日恭王府婚宴,身着大红喜服的两个男子相互携手,对着寥寥无几的宾客笑得若无其事,不由心酸又艳羡:像大多数人一样,俞进直到新婚之夜才得见妻子,之后生儿育女,也算琴瑟和谐,本不懂恭王为何荒唐至此;他之所以出席,全因共同办案时钦佩恭王水火不避的作风。但当时见到一对新郎相视模样,忽然就懂了——
身为整日见识黑暗的刑部官员,俞进本能地偏爱纯白光明的东西。不过他明白,世上珍贵之物很是稀少,并非人人都能拥有,甚至有人终生也见识不到;既然他见到了,难免想贡献一份善意。
曾贤见他态度生硬,自己无趣,幸而恭王此时已向他们招呼,忙迎上前去。
一番寒暄之后,俞进便细细问起当日两人射倒白牛情形,同时也禀报审理进展:“调查审理至今,自宫中骏院、至御用猎场,上下人等,前后三日,全未有过异常之举——莫非真是哲伦使的犬戎邪术,要加害五皇子?”
萧彦摇头:“你俞大人明知不是如此;若生生推到哲伦身上,北境草原难免生灵涂炭。”
俞进为难:“可若无其他线索,哲伦难辞其咎。”
谢承泽表示想不通:“按常理,牛确实不怕小孩,可细一回想,当日我这边两个小孩躲在大人身后玩耍,那牛仓促奔出,头顶的铃铛帕子只怕还晃着眼,却眼不见地直冲过去,实属蹊跷。”
一语令俞进心中触动,敏锐道:“白牛本是作为吉兽供人猎杀,身上头上都裹了祥瑞图案的绸布——绸布铃铛都已一一检验,并无问题;只是小将军此言,下官忽然想到:若是当时那牛被半遮了眼呢?”
谢承泽补充:“据我所知,若是牛看不见攻击对象的脸,便以为对方高大无比,不敢轻易招惹。”
俞进脑筋转得愈发快:“反过来说,那畜生若看见了人脸,便判定对方矮小,因此胆敢冲撞——”他拿起杯盖,半挡在眼皮上比划示意:“若是帕子边缘下垂、挡住它的上眼睑,它视野中便不见高处、只能看见在场小孩的脸——以及坐在矮处的人的脸。”
他深思着看向谢承泽。
当时嫔妃们虽也安坐,但座位都布置在离地半尺的木台上;坐在矮处平地的唯有侧边轮椅上的谢承泽以及旁边的康王。
俞进思忖着分析:“那时大家都是叫着保护康王,看似白牛确是直冲康王而去;但是康王殿下那时只是偶然去与小将军叙话,且康王虽病、却行动自如,此招对他并无用处。”
俞进边说,便盯住谢承泽,不错过任何细微表情。
谢承泽先是疑惑,随后释然:“如此说来,那便根本无人暗在中谋划:白牛被人追逐驱赶间,帕子滑动垂在眼睑,因此只看得见矮处的人脸,莽然胡乱冲撞——只是恰巧场中只有五皇子最矮,被它看见而已。”
萧彦不动声色地接口:“若真如此,哲伦便是冤枉,该早些解了圈禁才是。”
案情分析到了关头,眼看要水落石出,俞进哪能刹的住,几乎要脱口而出:“——那时坐在矮处落单又行动不便的,不就是小将军你么?!”
——是谁要害你?
一直默默无声的曾贤忽然咳嗽。
俞进发热头脑略一冷静,再观萧谢两人神色,理智地止住话头——他们心中已有眉目,只是不欲打草惊蛇,不想再让他深入查下去——至少明面上不再深查。
三人都思维缜密,曾贤插不上话,一旁边吃茶便观察:恭王乍看亲切,实则与他相谈越久、越能感到那种无形间透出的威压;谢承泽身已残疾,却不见一丝颓废之色,一双眼睛如不设防备的懵懂少年,不经意间冒出一两句,便能带动话题,仿佛轻松驾驭掌控着谈话走向一般——曾贤能跻身礼部,凭的是一双精于识人的眼睛,现在却分辨不出这年纪轻轻的谢承泽是刻意还是无心。
此行之前,尚书大人特特嘱咐:礼部迎来送往都是身居高位的贵人,万不可轻易偏向谁,因为不知会得罪谁——但也得察言观色、见机行事才行。
曾贤暗暗掂量,慢慢下定决心。
好容易等他们谈完暂歇,忙殷勤道:“三位都辛苦了,下官这趟虽是来蹭茶吃,也得问问小将军:陛下已下旨正式册封恭王妃,原本呢,册封王妃的礼制有祖宗规矩,只是这王妃服制从前都是女式,您看……”
谢承泽剑眉低垂,谦和淑德地笑:“全凭殿下做主便是。”
净会人前装乖。萧彦腹诽:到底跟谁学的坏——若真要他当众如女子般戴上凤冠霞帔,人后晚间受折磨的还不是我自己。
于是萧彦并不客气推辞:“本王心里大概有个样子,叫人画了之后由礼部核准样式,便依样量身做一套——如何?”
虽是询问,实为吩咐。
曾贤唯恐他记住礼部不管王府婚事的旧嫌,连连点头应承:“小将军乃是本朝首个册封的皇子妃,礼部必然尽心尽力。”
俞进刚过而立之年便能任职刑部侍郎,除了刑律烂熟于胸,自然也看得出官场风向。临别时与萧彦行在后面,故意落后两步,低声道:“殿下使了什么法子,如今形势尚不分明,连礼部也上赶着来修好?”
这话说得梯己,萧彦于是也不虚与委蛇,拍拍他肩膀笑道:“形势如何不明?!曾大人可比你精;似你这般只会埋头办案,本王不由担心你们刑部一班人今后的前途呢。”
明贬实褒,俞进便笑得会心。走在前头的曾贤羡慕不得,出了王府大门,忙忙地与他道别,回去向尚书大人汇报商量去。壹趣妏敩
不日,白牛之事由刑部结案定论:白牛头顶吉帕垂落遮眼,因此不知方向乱撞;圣上天威庇护,白牛最终未能伤人。思巴部虽有不察之过,但谦卑忏悔,圣上体恤北境边民艰辛,不予降罪。
刘希恕巡视皇城时,百姓议论听满两耳朵:“咱们圣上还是仁德,听说五皇子差点叫那白牛撞出俩血窟窿,居然就这么饶过那些犬戎!”
“是啊,我有亲戚那时当差,说是被恭王爷纵马赶去、给捞起来才得救,多悬哪。”
“哪个恭王爷?就是那个娶了男瘫子的王爷?”
“对啊!这个王爷我熟!我和前街李麻子还去吃过他的喜酒!啧啧,别看人家讨个男的做婆娘,可那王妃是谢家人,从前南征北战、是战场负伤才瘫的,两个人端的都是神武不凡!你们想,这草原的白牛那么大那么野,先是被那王妃用小儿□□射伤、才被王爷用长箭射倒的!端的是了不得!啧啧!”
“听说恭王爷从前北巡,也曾被犬戎抓去当人质,怎么那回陛下也没追究呢?”
“因为王爷自己逃出敌营,最终领兵复仇雪耻,把那一整个部落全杀啦!啧啧,狠是狠了些,可是想想,若换了是我,我只怕也不会手下留情。”
“你们哪晓得宫中之事——这其中还另有隐情。”忽有一人神神秘秘拖长声音,远远经过的刘希恕也不由得竖起耳朵。
这人起初高声搏人注意,待众人围近,却小声地说起来。刘希恕想着,总不过是街头巷尾百姓传闻,并不停顿,径自走过。
但经过几个茶馆酒肆之后,他开始慢慢觉出不对劲的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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