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凤栖阁闭了大门,挂出暂歇谢客的看板,灶房小窗却仍冒出缕缕炊烟。
萧彦安坐顶层雅间,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对乐孟笑叹:“这茶口感轻浮,真比咱们府里的好上许多。”
乐孟若有所指地嘟囔:“您年俸就那么点,欠亦先生的帐还没还完呢。”
对席侧坐的亦万重跟着笑:“殿下若手头紧,只管吩咐在下,何必自苦?从前戴氏把控南境这富庶之地,大小商行皆不得入驻南境,多亏殿下做主扳倒戴家,一苇才得以打通大魏南北的生意——殿下的恩惠,在下必当回报。”
“眼下朝中形势对殿下大好,依在下看,殿下应当提早准备心腹之人。”他顿一顿:“在下多嘴,现在府里的林先生智谋有余、格局不够,且他的出身……咳,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今后怎可令他人真心归服?殿下只怕得早些物色人选。”
他端起小壶替萧彦倒茶,殷勤中透出一点恳切,却始终微垂着眼睛。
前世在萧彦印象中,亦万重几乎从不避讳与他直视——这个东洲商人城府够深,因此足够自信眼神不会被任何旁人看穿。唯一一次例外,是萧彦发动宫变前夜找他筹款,那时亦万重虽是答应,眼睛却是低垂着的。
萧彦莫名有些烦躁,抬手挡住他的茶壶:“午后要去和吏部的人议事,这会不如先聊正题。”
亦万重闻言一滞,笑意渐消。sxynkj.ċöm
乐孟方要打圆场时,他忽又勉强笑起来:“殿下一贯待人春风拂面,唯独似乎对我,耐心格外少些。”
“猎场一事,有人欲加害承泽。本王也曾几次三番遇刺,身处权斗之中,倒不意外。但冲着承泽去的,定是与南境相关之人。”提及谢承泽,萧彦语气里带上不自知的温柔,随即透出森冷:“本王派人连日加紧追查。刑部仔细询问过哲伦那边的人,他们自北往南一路都是自行骑马,眼睛不离开白牛;唯有渡河乘船之时,牛马歇在底舱,船上人有机会动手脚——漕运水帮,向来与尔等巨贾往从密切。”
亦万重一怔:“殿下莫非怀疑是我?”
萧彦索性板脸不答。
乐孟赶紧解释:“这也不怪咱家殿下,您本是从东洲海上来,没人知您底细;您一贯资助殿下,至今也没要什么回报,咱们更觉得您深不可测。”
“七海五江乘长风。”亦万重只看向萧彦:“殿下在未与我谋面之前就知道这句一苇的密语。在我眼中,殿下更是深不可测;而我愿意相信殿下,可殿下却不肯信我。”
亦万重不甘地辩解:“一苇之所以能低调运作,仰仗的是太平世道,若真的南境乱起,于我有何好处?况且,若论与南境相关的商贾,有实力的并不止我一家,还有——”
——还有另外一家,人人知晓;但更有众人知晓的原因,令人不会怀疑他们。
亦万重欲言又止:“也罢,妄议他人,不是君子所为,待我顺着殿下的线索去查,到时便能自证清白。”
眼看局面要僵,萧彦却不发话。见他一反常态,乐孟只得赔笑:“咱家殿下许您在南境开设生意,南境官场也知您是殿下门客,因此商行进展畅通无阻——这还不算信您?即便是现在请您报账,也是让您自个儿准备,丝毫不曾插手——这份信任算不得浅啊。”
亦万重不为所动,似是忍耐了很久一般:“从初见时,殿下似乎便对我有成见;可我,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与殿下似曾相识——”
“可殿下如今却对我动了杀心。”亦万重苦笑。
他很有洞察力。萧彦没有否认。
亦万重看向萧彦,并不畏惧,却也毫无办法地问:“账册往来我都已呈上,到底要怎样殿下才能信我?”
这种隐含无奈的话,听着全然不似城府晦深的亦万重。他这是……在示弱?——乐孟一贯在此事上迟钝,但今日却敏锐捕捉到他的表情:他和从前的乐季一样,都有一副不知被什么东西困住的挣扎神态。
乐孟似有所悟。
如果说自家殿下似一片深潭大泽,喜怒不形于色;那么这个东洲巨贾就似汪洋大海,平静时神秘莫测,但也许顷刻间便可波浪翻天——大海的确震慑心魄,潭泽却并不向往。
可惜了。乐孟心里叹气。
萧彦淡淡道:“账册本王已阅,除去经营花销,你从未取营利为己私用;你们一苇商行向来不挂招牌,只借用其他商行的名号,似乎无声无息——无名无利。”
桌上茶盏已凉,萧彦缓缓道:“话已至此,本王只问你一遍:你来中洲所欲何为?——不要说是为行商,那是雍国人一门心思所做的事,而你不是。”
亦万重定定地看他,表情与前世宫变前夜答应他筹款之时几乎一模一样,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开口道:“东洲亦氏,隐姓埋名,数百年来四处经营,都是为了生民安稳、天下太平。”
“生民安稳、天下太平。”萧彦慢慢将这八字重复一遍。
——若非前世相识,萧彦或许真的会信这话。较起商人,亦万重更像个苦行僧,奔波、筹划、计算,却不享用,生意再大,也似乎只是为他人打理看守。但是前世,亦万重明知他筹款意在宫变夺位,引发裂国之祸,必然殃及百姓,却仍一口应承——所谓为的是“生民安稳、天下太平”,那时难道就抛于脑后了?!
前世算是故交,如今居然当面撒谎——或许前世这个东洲商人本就心怀叵测,只是自己太过自大,未曾发觉。
亦万重听懂他语气中隐隐的嘲讽,无声苦笑,不再多言。www.sxynkj.ċöm
时已近午,天光愈亮,流云飘浮,云影掠过大地。
明暗交替之间,萧彦起身时一抬广袖,手中忽然亮出一把短匕。
隔着一方窄案,三尺之间,亦万重眼中惊诧,却纹丝未动。
“铎!”的一声,匕首斩下几案一角,碎木滚落地毯。
萧彦看着他,慢慢收起匕首:“原来亦先生没留暗卫在身侧?看来对本王确未设防。”
亦万重抬头,认得是谢承泽的匕首。那短匕上的狼首打磨精致,似乎龇着牙齿对他宣示着胜利者的嘲讽。他再次苦笑:“殿下何必如此试探。”
萧彦也觉得自己色厉内荏,但他绝不道歉,仍是冷然道:“并非试探,只是本王与府中人屡屡遭袭而毫无办法,心中烦躁,泄愤罢了。”他指指削断的桌角:“待最终揪出那幕后之人,便如此角。”
亦万重深深地看他:“殿下英明决断,无需为这些伎俩困扰。”
萧彦忆起他们前世那些议论天下、相谈甚欢的场景,似乎都是亦万重迎合自己,接话多些。但此时他再无他话。
尽管失望,萧彦起身辞别时仍道:“七日后都城春典,承泽册封,邀先生出席。”
亦万重垂首:“琐事缠身,那时可能已离开首阳,在下遥祝殿下与谢将军,美满顺遂。”
萧彦颔首,离去,车驾渐远。偶然回望,见亦万重立在窗前,似是目送自己,又似在欣赏首阳满城的花色。
凤栖阁四周杏花掩映。
他一身半旧月白衣衫,就那么独自一人站在春光里。
驾车的乐孟谨慎地请示:“如今怎么办?”
“怎么办?”萧彦有些心浮气躁地摇头:“没有确凿证据,暂且维持现状。”
乐孟应承,片刻又忍不住道:“总觉得如今殿下和从前不一样。”
主仆默契,萧彦知他所指:“你想说,本王如今心肠软和了?”
乐孟挠头:“嗯。若是从前,线索到了这一步,虽不确定,也九八不离十;您即便不对他动手,也断不会再与他合作。”
“动手?本王手下能差使的才几个人?只怕还敌不过亦万重的暗卫。”萧彦自嘲:“况且你方才也说了,他是咱们府的债主。若贸然动手,倒落下个欠债不还的不堪恶名。”
如今王府虽不似从前那么短缺,但少了亦万重的助力必定艰难许多——银钱一项事小;但此时萧彦初初在储位之争中崭露头角,此时若真下手除掉亦万重,不知内幕的人眼中看来,这便是卸磨杀驴——今后谁还敢来追随?
乐孟道:“如今南境空虚,放任他坐大,日后便是又一个戴氏——他个异国人,心怀叵测,恐怕比戴氏祸患更大。
萧彦一听便知这不是他说的话,问:“这话你听谁说的?”
乐孟老老实实答道:“府里没谁这么说过,只是平日和林先生闲谈,他会指点我为殿下想想这些事。”
“我说这些事有你这谋士去想啊,要我想作甚,他说多一个人想说不定多份主意……”见萧彦在听,乐孟便将平时闲叙说了几句,随口又道:“说来,这林先生虽无功名在身,但为殿下确是劳心劳力,最近精神似乎愈发不济了,殿下平日里也该关心问询一下。”
“本王不问,等顾行远自己来禀报。”萧彦撩起车帘一角,看道旁杏花:“春和景明,希望承泽册封那日会是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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