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停下,百官齐刷刷转头看过来。
内监一惊,却并不按常理发问,喝道:“礼王殿下现需回城静养,圣上爱子心焦,若无要紧事,待回宫再奏来!”
礼王年纪轻轻,怎会无缘无故隐疾发作?虽然隔着人墙,刘希恕透过间隙已看得明白:他脸上、手背的擦伤,分明是经过打斗的狼狈。
在太庙里打斗本已是大不敬,看礼王伤的不轻,可连个步辇都没得坐,由禁卫胡乱背着;众宗亲全都讳莫如深——礼王无疑倒台了。
恭王不见踪影,陛下急着回宫——回到层层宫墙内、安全而威重的龙椅上,有些事情才好宣布处置。
拖延陛下回宫,无论出于有心还是无意,都会令龙颜不悦。
但开弓哪有回头箭。刘希恕直挺挺跪起:“事关圣上安危,臣恐一刻也耽误不得,这才着急禀奏,乞圣上恕臣冲撞!”
——“禁卫效忠天子,刘家世代忠于圣上。”——那时在北境和谢承泽打架,拳脚往来间,他刘希恕挺起胸膛骄傲告诉对方的。
没错,都没错。打小到大,刘希恕一直被祖父、父亲这么教导,他也一直这么告诉别人。
“——可全心效忠的人多了去,为何只有你刘家能多年稳掌内外禁卫?难道只因为你们运气好?!还不是因为你们心眼多!”——那时还是毛头小子的谢承泽昂头不屑,一句话戳到他肺管子,惹他暴怒,挥拳时动了真格。
如今想来,那小子看得确实清楚——其实,旁人也都看得清楚,只是无人说破罢了。
忠君之心,不可动摇;但是,这其中却有可以腾挪的空间。
眼下他就是往恭王那边挪挪而已。
恭王确实不在队列,但圣上总不会把他在太庙里处决了吧?——退一万步,即便恭王真的出不了太庙,他刘希恕接下来要做的事,在明面上也与恭王扯不上多少关系。
话说的严重,内监只得问:“何事?速速简奏。”
刘希恕定神,一字一顿:“城防营发现有人在庆都城内安插人手,恐对陛下回程不利!”
华盖帐幔一动不动,建德帝没听见一般。
内监斥道:“庆都城的户籍变动、百姓出入都管制严格,若有异动,早该发觉了!更何况你城防营是怎么当的差,若当真有人暗怀不轨,你们却未能提前排查,到此时才来禀报?!”
刘希恕面露愧赧:“是臣办事不力,但也因这幕后之人身份特殊,因此不得不立等禀报,恐陛下与宗亲有失。”
众人皆面露诧异,内监也皱眉:“到底是何人敢犯此滔天之罪?”
刘希恕目视官员队列前排,深吸一口气:“——雍国二世子,宁子婴!”
一语掷地,四周皆惊,不约而同地朝在场的宁子婴看去;唯有主理过猎场白牛案的刑部、礼部官员私下交换着眼神,渐渐似有所悟。
作为外臣,宁子婴列在百官队中;而他虽实为质子,同时又是富康公主的夫婿,今日按品着装,碧色袍服前襟绣着象征雍国王室的水龙兽首图案,而袖口点缀着玄色纹路,以示与大魏的姻亲身份。
宁子婴先是一怔,确认是在说自己后,慌张无措地连连摆手,再无平日温雅讨喜的模样,俊脸煞白:“这,这从何说起?!”
刘希恕想起从前听过的宫闱传闻,似乎这厮在定亲之前还曾与福宁公主有过往来,于是瞪他的眼神愈发杀气腾腾。
宁子婴慌忙扑跪到銮驾前:“陛下明鉴,外臣身在大魏多年,向来循规蹈矩,蒙陛下厚爱还得尚大魏公主,外臣万不可能对陛下起异心啊!”
帐幔内,建德帝似乎调整了坐姿,却仍不发话。
刘希恕往前膝行几步:“御驾到来之前数日,城中就陆续出现了一些陌生面孔,只是守备不曾发现城门进出有异状,因此不曾留意。但城防营发现,礼王殿下身边的人却与城中人有暗中往来,而礼王殿下身边新进的人手,都是由谁推荐的?——”
刘希恕故意不往下说——方才两个孩子只给他传来寥寥几句谢承泽的话,其实他并不知道更多详情,只不过凭借拼凑推断,半真半假诌些话来诓对方罢了。
宁子婴立即否认:“外臣远离故国,无权无势,全仰仗陛下恩典,哪有能力给礼王举荐人手?!禁卫若要攀咬,还需拿出真凭实据!”
他回头哀怨地扫视刘希恕。
关于支持礼王策划不轨的真凭实据,正是刘希恕没有的。略显羸弱的白皙面孔遍布委屈——挺会演的么,一看就能哄骗单纯少女——看得刘希恕咬牙切齿。
不过谢承泽却告诉了其他事件的真凭实据。刘希恕开始搅浑水:“若无真凭实据,臣不敢当众揭发驸马!只是事涉皇子,未经陛下首肯,臣不敢擅动。但其他相关事件——譬如派人在都城内散布谣言、诬蔑恭王殿下之事,城防营当下便可拿出证据!”
他没说是何谣言,但在场的人却都心知肚明:那谣言质疑恭王血统,大多数人猜测幕后主使礼王或康王,不曾想却与雍国有关?
群臣屏息静待。
话赶话说到此处,按说接下来该问着有何证据,然而圣上仍不言语。
内监附耳銮驾侧边,停了停,便传旨道:“皇陵不是审案之地,待回宫再议,你二人先行平身。刘都卫,你可将证据移交大理寺;雍世子,你且由禁卫陪同回府。”
连如此大事都可搁置,这么着急回宫?——刘希恕稍微将头抬高,暗暗往帘幔后观察。
群臣也敏锐地觉出异样。官员队列前头的几位重臣离的近些,忍不住偷眼打量銮驾。
事关是否谋逆,可谓滔天,按说应即刻问明,但圣意要回宫再理,那么臣下也不好多话。
刘希恕悻悻准备起身。
“陛下!”旁边队列中却又有一人开口了:“今日本乃恭王妃册封之典,刘都卫所言之事涉及恭王殿下,若城防营已掌握证据,何不当着恭王殿下将此事厘清,也算今日典礼完满。”
这不识趣的声音听着熟悉。
刘希恕转脸一瞧跪在身边的人:呦呵,他刘希恕是为了心上人,甘愿绑在恭王这条船上,即便如此也是筹谋盘算好下一步怎么走,然后才孤注一掷的;可这沈琼明知恭王不在,还嚷着要当面厘清,专门逆圣意进言——御史果然都是硬茬子。
内监耷拉松弛的脸上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恭王擅娶男妻,令朝野上下震惊;虽陛下宽容许之,还特允册封,但仍需在先祖尊位前忏悔求恕,因此自请留在太庙中跪拜祝祷,待祖宗宽宥之后,方能……”
“——君父!”这厢话未说完,忽然就传来了恭王的声音。壹趣妏敩
众人忙不迭循声一看,只见恭王夫妇两个满面喜色,正自西侧道路并肩行来,一队御前禁卫低眉顺眼地跟在身后。
群臣不明就里,人人皆一脸茫然。
好家伙,我就知道谢承泽这小子有问题,当初打架他皮实的很,果然是装瘫装可怜;只是你倒也一装到底啊,怎么偏偏这紧要当口、众目睽睽,你走的这么麻溜!跪在地上的刘希恕忍不住腹诽。
如同方才太庙中父子决绝冷情一幕完全不曾发生过一般,萧彦满面春风,无视跪在道中的三人,行至銮驾前:“儿臣携妇向君父报喜!”
驾旁两个内监下意识地往前踏了半步——防御的姿态。
銮驾后,建德帝无法继续沉默,终于干笑一声:“何喜之有?”
萧彦笑容由衷:“君父恩准,儿臣携妇行至列祖列宗棂前祈愿:承泽本为守土良将,为奸人所害,落下半身残疾,儿臣祈求先祖降恩于他,哪怕要儿臣自身折寿一半——”
“殿下!”恭王妃忙轻声阻止,似是生怕他说完会应誓。
萧彦转脸,见谢承泽眼中忧惧不是假装,拍拍他不安扯住自己袖口的手,以示安慰。
这扯的是哪门子?看这情形,怎么也不可能是圣上准他们去祈愿;但两人小动作间流露的恩爱却是情真意切——假里掺真,两口子真能演啊。刘希恕一边庆幸:还好自己和他们是一边的;一边暗中翻个白眼。
萧彦继续道:“列位先祖怜儿臣真心、承泽忠心,于是显灵降恩,令承泽恢复如常。儿臣喜不自胜,一出地道便迫不及待向君父报此喜讯——君父请看!”
——你绝无可能当众宣布我并非你的血脉。你想把我悄然了结在太庙里,然后大概会对外宣称我迎娶男妻于祖宗不容、在先祖尊位前暴毙。
——可我好好地出来了。
——拉起帘幔吧,让众人都看看你现在是否安然无恙,我的好君父。
萧彦立在銮驾正前,拱手施礼,笑容是少有的明亮,宛如期盼得到大人夸奖的小孩。m.sxynkj.ċöm
群臣瞠目结舌。
刘希恕趁机转头,怂怂地和自己老爹对上眼神:爹,我站恭王这边了,原因我等回家告诉您。
刘益全面无表情,眼神冷飕飕地定格在儿子膝盖,意思很明显:等回家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刘希恕缩缩脖子,听得圣上咳嗽一声,于是回头继续专注盯着帘幔。
片刻,建德帝抚掌而笑:“恭王,你果然福泽深厚,朕没看错人!”
内监缓缓拉开帘幔,只见建德帝稳稳端坐,并无异样。朝臣见此,大多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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