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泽虚闭双目,双臂软软垂在身侧,因为脱力而难以控制地发抖;整个人泥一样瘫坐在积水草地,浑身湿透——鸣镝弓架沉重、弓弦强韧,从来都是由两人合力拉动;他方才不仅连发数箭,之后又与來敌缠斗,只怕早已耗尽力气,勉强支撑到现在。
不等萧彦首肯,多吉上车占座,曲珍便喊:“大哥哥,快来坐车!”
谢承泽吃力地睁眼朝这边看,随即摇头拒绝。
两个孩子急的直跺脚,跑回去拽他手臂,又拖又拉。谢承泽无奈,自己勉力起身,打个唿哨,唤马过来,脚却抬不上马镫。
萧彦余光留意那边,同时问封亭守军将领:“据本王粗略所知,南军兵营多在沿江口岸,为何你们会在此处?”
守军将领答道:“回禀王爷,您有所不知,此处虽离越沧江较远,却靠近其支流耦江,近日耦江上水匪猖獗,渐有从南往北渗透的迹象。咱们正是领了谢都督之命,沿官道两旁拉网追查一伙匪帮踪迹。”
他口中的谢都督便是谢承泽的二叔,谢栋。
“哦?”萧彦明知故问:“不知此次袭击驿站的人是否也与你说的这伙匪徒有关?”
漏网水匪袭击皇子,这个过失南军哪里承担得起?这名将领立即正色道:“末将来的迟,不过可以看出这伙刺客全是死士,并不似那帮劫财的水匪;若真有关联,因此令王爷遇险,末将定当领罪!”
“本王也是毫无头绪,随意猜测罢了。”萧彦笑道:“今夜幸得南军相救,这份恩情本王必当回报!”
说话间,驿站小楼在火中倒塌。
南军骑兵牵马整好行伍,看向谢承泽的探究目光中多数隐藏轻蔑:知道这是谢家子弟,原来这么没用?!
谢承泽感觉到这些眼光,咬牙扒住马背,努力往上。
乐孟伸臂想给他搭把手,谢承泽没理。乐孟自己要带一个受伤的侍卫同骑,没办法,求援似地看向萧彦。
乐季已率先走过去:“谢小将军,不嫌弃的话,我骑马带你?”
意思是帮忙的意思,语气听着却不太平顺。
正在努力往上马的谢承泽似乎感觉到什么,停下动作,回头看他。
两道目光像是刀剑相向、短兵相接。
乐孟一看不对劲,忙把乐季推走:“还有个兄弟手臂受伤不能御马,你去带他,去去去。”
南军骑兵已纷纷整装上马,彼此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目光——像是对谢承泽无声的催促。
萧彦撑着伞,默然看他:因方才上蹿下跳,头发凌乱,沾着雨水贴在脸颊,雨水顺着倔强昂起的下巴滴进衣襟;薄湿衣衫贴在身上,能看出四肢肌肉因为方才打斗时脱力而不受控制的颤抖——站都站不直,急得连马鬃都攥在手里。那马倒也温驯,也许明白刚才主人在命悬一线时也没舍得拿它挡箭,眼下一动不动由他扯着。www.sxynkj.ċöm
方才生龙活虎,现下却在众人的注视下如此狼狈——在萧彦看来,这狼狈中显出的脆弱却无端透出些诱人的意味。
可怜巴巴的。
谢承泽心里默默数数:一,二,三……数到十九的时候,眼前的泥地上终于走来那双绣金云纹靴。
“方才多亏谢小将军一人连发鸣镝,以一敌多,本王心存感激。你的马方才历经激战、该放空休整,不如与本王短暂同乘一骑。”萧彦有意如此说,果然封亭守军听了,纷纷露出惊讶神色,再看谢承泽的眼光便不一样。
萧彦上马,俯身向谢承泽伸手。南军那边便有人驱马出列:“王爷金尊玉贵,怎可轻易带人同乘;小将军,还是与某骑一匹马吧……”
话还没说完,谢承泽已抓了萧彦的手,翻身上马,稳稳落坐在他背后:“——兄弟多谢,不过我从前在北境时就曾与二殿下同乘一骑,坐他的马更习惯些。”
这不挺利索的么。乐孟跟骑在萧彦马侧,瞧见谢承泽偷偷转头、对坐在另一匹马上的曲珍眨眼。小女孩原本担心得瘪着嘴想哭,看见他眼神又笑起来——乐孟这才恍然大悟:这小子装可怜呢!
萧彦也明白过来,但又不能把人赶下去,冷冷训道:“你从军打仗,向来爱独自冲锋逞英雄么?方才那般凶险,你年纪轻轻不知惜命?!”
过了半晌,谢承泽才低声道:“战场之上,置之死地才能生存。我自小都是这么来——我若退,又能退到哪去?”
——退到我身后来啊。萧彦几乎脱口而出。
话虽含糊,他却听的懂:谢承泽自小无父母庇护,却在谢家这样的军功大族里脱颖而出,除了天资过人,靠的便是勇武无畏——军人最宝贵的品质,也是最易殒命立功的特质。
萧彦没再说话,谢承泽却继续道:“我知道你在想,过刚易折,想要我别这么拼命,觉得我顽固不听劝告;可是殿下你不也很固执?你在明、想算计你的人在暗,你就偏要火烧驿站——其实是对他宣战的战火,让与你作对的人都要掂量下场,对吗?”
萧彦默不作声。谢承泽叹道:“你也是这么强硬,还要劝我别豁出去?”
白马迎着夜风缓驰,微微雨点打在两人之间。
谢承泽终是疲累,虚靠在他肩上。萧彦便嘲笑:“我瞧你现在软软的,仔细别掉下马去,谢小将军。”
“软?”谢承泽原本坐的规规矩矩,与他刻意保持距离,闻言往前挪挪,贴上他后背。
夏末衣衫轻薄,炙热体温轻易透过濡湿的布料,直接了当地传递过来,坚硬地填在萧彦凹处,令他不由一阵哆嗦。
旁人看来,谢承泽仿佛累极、将要睡着,下巴顺势压在萧彦肩窝。
谢承泽眼中,相隔一寸,那只形状精巧的耳朵迅速弥漫绯色——如同从前,他们在床笫之间一般。一滴雨水沿着轮廓、滑在耳垂,像是一颗水晶坠子,晃啊晃——这人即便举止端肃,随便一处也能撩得他心头起火。
眼下周围都是王府亲卫,谢承泽只好按下想伸出手指去接那滴水珠的想法,对着那花朵染露般的耳朵,用气音轻轻问:“——真的软吗,殿下?”
“我瞧那个小倌倒是真软,”谢承泽回头看看队尾的马车,又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口咬在那耳朵上:“——可是殿下难道会喜欢那种软的?我才不信!”
虽然不信,虽然明知对方是故意作态,又偏偏看见就生气。
热气渐渐烘干衣衫。
布料磨蹭皮肤,谢承泽贴紧他,杵在那里,让他几乎坐不住马鞍。
萧彦身不由己,咬住嘴唇不答,握缰的手微微颤抖。谢承泽太熟悉他的反应,于是得寸进尺,长臂收拢,环上连日来魂牵梦绕的腰,借着马背颠簸,暗暗将他往自己怀里下压。
——压到点上,合着马背起伏,谢承泽忍不住在他耳边微喘。
骑在侧前的乐季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
“放肆。”萧彦找回理智,终于低声警告:“往后坐点。”
谢承泽老老实实停手,委屈道:“没力气,我坐不稳。”
萧彦没有赶人,岔开话题问他:“你如何知晓南军在附近的?”
“我看见的。”谢承泽酸酸地笑:“这还得多亏你和那个小倌将我气出驿站,我纵马乱跑的时候,看见官道下的野灌木丛末梢都是一般齐整崭新,泥里的马蹄印子都是南军的马掌形状,便知我二叔的兵应是经过不久。雨天夜晚他们不会行军,也不会偏离官道太远,所以应是驻扎在附近。”m.sxynkj.ċöm
“雨天夜黑,你居然能发现这些细节?我倒不知你是个细心人。”萧彦难得算是夸他一句。
谢承泽哼道:“那是殿下小瞧我,连那小倌嘴上的牙印我都一眼看见——是他自己咬的。你故意气我!”
谢承泽懂他。萧彦不作辩解,无声笑笑。
一行人马沿平坦官道奔驰,蹄音回荡在夜幕,每个人都各怀心思。白马沉默往前。
谢承泽安静地趴在他肩膀,萧彦几乎以为他睡着了。他却忽然低叹:“真想这样一直跑下去。”
是啊,我也想——萧彦心里说。
但前路仍要到站。该闯的关、该杀的人,一个都避不开。
谢承泽也终于松开了环抱他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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