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这醉鬼闹起来惹得人见人厌，被暴揍一顿居然还能睡得这么踏实。关华满是厌恶地将他拖进柴房里一丢，便不再管他了。壹趣妏敩
叶三娘进屋洗了脸、换身衣裳，从里屋里出来的时候，已是俨然换了个人一般。
这会儿刀美丽也冷静下来，缓缓说道：“按理说，你们家的事我是不该管的。只是，他敢动我家姑娘，这事我却忍不了，就算打官司我也不怕。”
“瞧您说的，我又不是那不明事理的人。”
刀美丽不爱管这种闲事，是有原因的。有些闲事不好管，因为有些看似弱势的女人，你也很难知道她到底是五行缺男人还是五行欠打。
就像当初，刀美丽也不是天生就彪悍好斗，也曾经想过要做个安静的高冷美人，默默无闻地把一双儿女拉扯大就好。并没有谁生来就是爱骂街的泼妇，这不都是逼出来的么？
那时候芙蓉镇上有个挺厉害的媳妇徐娘子，丈夫是给有钱人家当马夫的，有一日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事，竟是拿着赶马的鞭子满街追着媳妇打。那时的刀美丽也还是个正义感满满的热血小娘子，当即跳出来将那鞭子一把夺过、反将那马夫暴打一顿。
结果万没想到，第二日那徐娘子竟是去报了官，也不知给县太爷塞了多少银钱——什么医费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一共让她赔偿二十两银子。
刀美丽还是头回遇到这样黑白颠倒的事。但是，她二话没说，把家里唯一值钱的那对金镯子拿出来卖了，当面结清。
有人劝刀美丽去花钱请个状师，反正这官司她占着理呢，肯定不能输。但刀美丽却不这么看——
自古民不与官斗，既然县太爷都判了徐家有理，那我认倒霉！
但是官司虽然输了，理可不能输。
自从那日起，刀美丽一大清早就把两个孩子往街坊的早点摊子上一送，自己则是堵到徐家门口，打响了她称霸芙蓉镇的第一场圣战。刀美丽清澈脆亮的大嗓门、极度丰富而又不乏俏皮的语言当天就震惊了全镇，围观群众报以极大的吃瓜热情给她站脚助威，从此‘刀姨’的威名家喻户晓。
才一上午的工夫，徐家娘子就彻底怂了，主动提出将钱退还给刀美丽，这事就算了吧。
刀美丽岂是好惹的？
钱，自然是要收下的，因为那本来就是我的钱；但是道理，还要继续讲。不能因为你这么一个好坏不分的蠢女人，就把这世道的是非对错给混淆了！
结果，这一开腔骂人，就是场连续上演了三天的大戏。
这回哪怕再告到官府也不好使了——打人的事归当官的管，但市井老娘儿们骂街可管不了。县太爷那也是讲体面的人，怎么能跟个泼妇较真讲理呢？况且又说不过她。
到了最后，徐家两口子实在是没辙，只得当面向刀美丽磕头认错，又倒赔了二十两银子，刀美丽这才大胜而归。
之后没过几天，徐家人就搬离了芙蓉镇——没有哪户人家再雇佣这种品性的马夫，也没谁敢用徐娘子这种人帮佣帮厨，这家人已经完全成为芙蓉镇上的反面典型，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从此彻底被孤立了。
——我就一不识字的市井泼妇怎么了？老娘看不得男人打女人、就见义勇为怎么了？你能收买官老爷算你有本事，老娘的本事就是堵你家门口骂三天街！有理不怕讲、有帐不怕算，不服来战！
那个时候，刀美丽就教育关小朵：若是遇到不公平的事，别动不动就埋怨这世道没天理。天理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得自己去争！有怨天怨地发牢骚磨牙的工夫，不如多动动脑子，想想该怎么把理给挣回来！也甭管什么路数，只要能把理给挣回来，那就是牛掰！
今天这件事，其实刀美丽起初也没想上武行，原只是想吓唬吓唬那酒蒙子便罢，却没想到那混账竟是直接冲着厉雪竹来了，刀美丽才一时急眼出手打人。
想来也是。
她们这一行人里头，刀美丽自不必说，一看就知道定是个不能吃亏的主儿；铁寒那身材块头明显就是练家子的，关小朵平时咋咋呼呼的，她主动不找你麻烦就该偷笑了；关华人高马大的，比那黄大整高出一头，收拾他就跟收拾小鸡崽儿一样——唯独就是厉雪竹，数她看起来文文静静最是柔弱、最好欺负。
而今天这向来软弱的叶三娘似乎与往日也不太一样，竟是抬起眼睛，坚定地对刀美丽说道：“雪竹姑娘说得对，做娘的，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了孩子考虑。”
刀美丽显得有些意外，心里寻思着她突然之间变得不肯逆来顺受了，难不成是因为听了厉雪竹的话？
刚一迟疑的工夫，就见厉雪竹从外头进来，朝叶三娘一微微笑：“我让两个孩子先回屋里睡觉了。”
“多谢你。”
叶三娘满心感激地上前一礼，随即略显迟疑地问道：“……读书，真的能改变孩子们的命运吗？”
“能！”
厉雪竹斩钉截铁道：“读书识字，可使人开智明理。纵然女子才学再高也不能入朝为官，但比寻常人多些见识终究是好的，也更容易掌握一门可以安身立命的本事。有了本事，自然就不必依靠男人养活，也不用再看男人脸色，卑躬屈膝、低人一等的过一辈子。”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正说中叶三娘的心事。她有手有脚，脑筋灵活也能挣钱，完全可以靠干点小买卖养活自己、也养活孩子，但偏偏就是命不好，嫁给一个混账丈夫，天天挨打受气。
厉雪竹继续说道：“更要紧的，女孩子只有读了书，才能明白她生来并不比男人低贱，男尊女卑只是世俗的眼光。她们也从来都不是那混账爹嘴里的‘赔钱货’，她完全可以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而不会幻想着靠嫁人来改变命运，将自己一辈子最宝贵的时光都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她的语气依旧平和，但温柔的嗓音里却充满了力量。
一番话，说得在场众人皆是愣住。
连一向伶牙俐齿的刀美丽都怔怔地望了她半天，过了许久才点头说道：“果然读过书的姑娘就不一样！理就是这么个理，我心里虽然明白却说不出来，还得是她讲得通透！”
刀美丽对叶三娘说道：“不瞒你说，朵儿的爹走得早，那时候家里也难。但我就是坚持要把小朵送到镇上的学堂里去念书，不管花多少钱我也愿意！我可说不出雪竹这么有道理的话！我就是觉得我这辈子大字识不得几个，充其量也就是个市井泼妇的命，但她不能跟我一样！她爹就是个有本事、明事理的读书人，我就是要让她也成为那样的人！”
厉雪竹也点头道：“只有读过书，眼光才能放得更加长远，才不会为了眼前这点芝麻谷子的得失而错过最重要的东西。一心只想着有男人养、为了男人而活着的，一辈子都不可能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活着，终究只是活成别人的附庸罢了。”
叶三娘显然是听进去了，她用力地点点头，却随即神色一变，竟是垂下泪来：
“今天闹这一出，就是因为我那当家的非要把巧儿早早地嫁出去。如今已收了人家定亲的彩礼，说是要把巧儿提前送去婆家当童养媳。我不依，他便打我，说我也是个生不出儿子的赔钱货……”
说着，竟是泣不成声。
“真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刀美丽气得咬牙骂道：“巧儿才多大？哪有亲爹这么早就张罗着卖女儿的？”
厉雪竹却是长叹一声，缓缓说道：“还记得我小时候，有一回在省城遇到个披红戴花、衣锦还乡的会元，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挤得满满当当，全是看热闹的人群。当时，我爹就指着那位青年才俊对我说：‘将来找夫婿，便要找个如这般才华出众、前程似锦的好儿郎，才算是终生有靠’。”
厉雪竹说到此处，淡淡一笑，又接着说道：
“当时我娘在也在场，她‘哼’了一声，说道：‘就算做了状元夫人又如何？哪怕是封了诰命，荣耀也只是夫家的，又与你何干？’我便问她，那又该当如何？她说：‘做人要有骨气，想要什么便自己去争！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高兴了可施舍一点给你，不高兴了便收回去你也无可奈何！早知如此，又何苦自己去讨着这没趣儿？’”
这话倒是像极了白氏的性子，刚强又霸道。刀美丽心里一阵感慨：虽说她自己终究没能跳出那个圈子，但却到底是将这份宝贵的傲气传给了女儿，终于成就了独一无二的厉雪竹。
“你娘这话说得好！”
刀美丽赞道：“但凡有点出息的儿郎，见别人风光体面的打马游街，肯定是想着自己何时能如这般出人头地？怎么偏偏换了女孩，就要变成‘快贴上去做人家的附庸’了呢？咱是女孩又怎么了？明明不比别人差，怎么就非得低人一等了呢？”
厉雪竹拉过叶三娘的手，在她手背上摁了摁：“只要你能有这股子心气儿、盼着孩子们好，我们自有法子帮你。”
没想到叶三娘竟是立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姑娘成全！若能让那两个女娃娃活成姑娘这般出息模样，纵然让我豁出这条命去我也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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