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以后，小庆子屈腰跟在萧淮后侧，一直抬眼不露声色观察着他的脸色。萧淮今早上从堇禾殿回到卧云殿，再到上朝，表情一直没什么变化，不曾喜悦，不曾愠怒，不曾哀婉。
他在萧淮身侧这些年，知道萧淮表面最是平静的时候，就是遇事最难解决，心头最为烦躁的时候。这时候的萧淮，旁人以为是静泉，实则不过是一潭死水。
萧淮入了卧云殿，便将所有宫人都遣了出去，连小庆子也不曾留下来。
外头又胆子稍大些的宫女儿，便悄声问小庆子：“庆公公，王上今日这是怎么了？”
小庆子斜睨她一眼，“不该问的事儿就别问。小心王上知道了。”
那小宫女儿缩了缩脖子，吐吐舌头，这才作罢。她远远瞧见一个身着黑衣，身姿挺拔，气宇轩昂的男子走来，她伸手捅了捅小庆子，眼中冒光，“哎，庆公公，连将军又来了。”
小庆子皱了皱眉，口中对她嘟囔道：“青黛，你没事儿干了是吧？花房还缺人手呢。”语毕，他话音一转，忙“唰”的换了个表情，朝着连晟的方向一路小跑，“连将军，您来啦。”
连晟微微颔首，眉宇间愁云布满，他问道：“今日，王上的……心情如何？”www.sxynkj.ċöm
小庆子瞧着他的表情和问话，大概也知道萧淮的心情怕是和这位连将军有关了。于是他轻声道：“王上在里头看书，今日似乎不太怎么想要说话。”
连晟望着紧闭的门，点点头，还是硬着头皮往里走。
萧淮正在看书，他听见连晟的动静，头也不抬，只左手轻轻一摆，道了句：“你随意坐吧。”玄色的袖袍在空气中划出流畅的曲线。
连晟刚要往凳子上坐，猝不及防的便听见萧淮问道：“人呢？”
连晟连忙起身，半跪道：“王上恕罪，臣……还未找到他。”
萧淮这才将头抬起，面上竟是带了微笑：“朕最烦的便是‘王上恕罪’这四个字，好像无论发生什么，只要一句‘恕罪’，便可抵消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情似的。”
“臣不敢。”
萧淮摇摇头，不欲多责怪他，只开始说道：“既然都城城门都已经有重兵防守，全城戒严了，朱量鸣的画像也遍布在大街小巷。如今这都城，就像是个被铜墙和铁壁封起来的大笼子，除非长了翅膀，否则他定然无法逃脱。人肯定还在都城以内。”他顿了顿，又问道：“昨日没有什么货物一类的东西，要出城吧？”
连晟十分笃定的说道：“回王上，不曾有人和货物出城。”
“如今朱府和清葭乐坊被查封，他还能去哪儿？”萧淮沉思起来，食指惯性的在桌上轻扣。
“会不会是就藏在恭安王府里呢？”
“不会。”萧淮放下书册，用手轻轻扇了扇香炉中散发的清幽，又继续说道：“恭安王又不傻。如今清葭乐坊的火药被查出来，他和朕都心知肚明代表这什么。藏在恭安王府，实在危险。一旦朱量鸣被抓，朱庭自然不会将这件事情以一己之力抗下。到时候萧熠这些年的筹谋可就白搭了。”
“臣方才去见过朱庭，还是大叫他是被冤枉的，什么都不愿意吐露。”
萧淮深深的看了眼连晟，“他自然不愿意说。他知道，又或者说，他确信儿子在安全的地方。”他瞧着连晟沉思的模样，还是薄唇轻启，淡然说道：“朕昨日说的话，连卿还记得吧？”
连晟面上颜色一连变了好几种，“臣定不负王上所托，不辱使命。”
“漂亮话朕也不想再听。”萧淮道，“朕昨日想了一会，朱庭有恃无恐，想必朱量鸣此刻是被人保护起来，而不是独自在外逃匿的。如今你广泛在都城撒网，不异于大海捞针。若要各个夹角，缝隙否顾全，是不可能的。倒不如想想，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也许便是，一直被朕和你所看着的地方。”
连晟心中想道，如今清葭乐坊和朱府才刚查封不久，朱量鸣根本是不可能再藏进去的。那唯一的地方，便只有一个了，“天香楼？！”
天香楼附近早就被严密监视起来了，但是萧熠若是真要使些什么法子，将朱量鸣藏匿其中，倒也不是绝对的不可能。
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为安全。
萧淮点点头，“这也只是朕的猜测。”他站起身，叫来了在外候着的小庆子，“朕肩膀有些酸，你捏捏。”
连晟现在有了这些猜测，一刻也坐不住，脚下生风似的便立刻请命离开了。
他暗暗捏着拳头，遥遥望着头上悬着的耀阳。
……
恭安王府，书房内。
墨香淡淡在赵羽儿鼻尖萦绕。
她托着腮，瞧着一旁萧熠正在执笔题字，肘部稳稳悬着。其势如龙蛇游走。待放下笔后，赵羽儿伸着脑袋一瞧，这字儿藏蕴含蓄，气态玉润。登时赞不绝口。
萧熠对此倒没什么想法，只眼中含着春花轻柔，笑着问她：“一会这副字送你，要不要？”
赵羽儿只觉得呼吸一滞，周围的空气和时间仿佛停止流动似的，那一刻好像身体的感官都张开似的，窗外鸟儿的鸣啭声都异常清晰。
她的灵魂仿佛与她现在的身体抽离开来，只知道自己张圆了嘴，红着脸，断断续续道：“要，王爷的字……好看，奴婢，要的。”
萧熠听闻笑得更温柔了，“你这丫头，怎生得，这么爱脸红。以后可不要被哪家公子几句话就勾着走了。”
千言万语一时间尽数用在喉头，堵在一起，她一下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断的摇头。摇头的时候，头上两个小髻上的红穗子俏皮得晃动。
萧熠将毛笔递给她，“来，你来写写，你的名字。”
她便僵直着身子，接过毛笔。
太近了，她如是想到，他的呼吸太近了，太热了，叫她快窒息了。
萧熠瞅着她半晌未动，只是呆呆傻傻站着，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忘了先前本王教你的，怎么拿笔了吗？”
“记，记得的。”她笔下哆哆嗦嗦，规规矩矩，生怕一不小心哪儿就飞出去一划，叫他笑话。可是她心中就好像有一支毛笔在行着狂草似的，满目都是渴骥怒猊的。
待她写完了，低首一瞧，登时心中愧疚难当。
她的字儿弯弯曲曲，春蚓秋蛇。
萧熠摸摸下巴，仔细审视一番她的字儿，口中道：“赵、羽、儿。轻盈婉婉之态。”他走到赵羽儿后面，握着她的右手，神情专注，“你看，这里的钩，若是再有力些会更好。”
赵羽儿一直低着头，瞧着宣纸上墨字游动。
过了一会，离笙便来书房找萧熠，看样子似乎有什么急事儿。萧熠虽是着急，放下了手中的毛笔。走到门口之时，还是顿下了脚步，回头对赵羽儿一笑。那笑容就像是在从小戴到大的白玉链子，贴在心口，一下子光辉润泽到了她的心上。
“等本王回来。”
……
她在原地发怔了许久，才对着门轻轻一声，“嗯，好。”
过了一会，墨迹已是干了。她想了想，还是将萧熠那幅字仔细放好，又端坐在桌前习字。萧熠这般劳心费神，她当然要努力才是啊！
许是练得实在用心了，她过了许久，才发现自己面前罩着一团影子。她抬首，便看到萧熠饶有兴致瞧着她的字儿，“有进步，很不错。”他轻轻抚掌，不咸不淡六个字，却是深深印在她心上。
听到赞许，自然是开心的。
所以，当很久以后她孑然一身的时候，立于山巅上，临着风的时候，还会反复咀嚼萧熠这六个字。
有进步，很不错。
他们从始至终的感情，都可以用这六个字贯穿。
非常理智的六个字。
先如同暖流一般汇入心脏，当其温度不再的时候，再慢慢地，变凉，结冰，冻住一颗原本炙热跳动的心。
……
徐月见端着新做的羹来书房找萧熠，又慢慢的，一声不吭的退了回去。
书房中的两人自然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徐月见冷着脸将羹倒了，便指着叫她的贴身婢女去清理了，而后自己一个人静静坐着发呆。
方才赵羽儿坐在桌前写字的样子，真笨拙。那种小心翼翼的，没见过世面的蠢笨模样。她一边狠狠得抹眼泪，一边在心中骂道。
萧熠也是的，都是笨样子。
她在心里头又骂着萧熠。上次她打了赵羽儿板子，他便当众责骂她，这般维护赵羽儿，却不想想她是为了什么生气的。
想到这里，徐月见自嘲的笑笑，口中轻道：“人家有那么多事情要忙，我还为着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情纠结个不停，怪不得惹人嫌弃。”
说着说着，两行清泪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萧熠一定忘了吧，赵羽儿那日打碎的瓷瓶，是她嫁与他第一年，他和她逛街时，一同选中的。
他说，你便将这瓷瓶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这样就好像时不时就能瞧见本王似的。那时候她还嘲笑他说，见过有人看见扇子，看见丝帕思人的，倒没看见过瓷瓶思人的。
这些她真切的记得。
所以，她同样真切的记得，上次萧熠责怪她，维护赵羽儿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这瓷瓶“不过外物”。
他现在于她，渐行渐远，又何尝不是“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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