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之厩,最受重视的是未央宫中的六厩,谓之:大厩、未央、承华、騊駼、骑马、路軨。
但六厩并非都在宫中,甚至并不全在长安城中,譬如“騊駼”之厩在长安城外,大厩在长安城中,承华、未央却在宫中,直属未央宫辖下。
暴利长所献的天马为外邦骏马,而皇帝又极为看重,因此安置在宫里的承华厩中单独驯养,也是方便随时前去监督。
金日磾对这一规矩了解颇深。汉律严明,对于厩马之责分得极为明细,无论厩马有病症、死去,都要一一对应问责,死后连其骨肉、皮革都会拿出去售卖,所得之钱全部收回国库。
他心知暴利长对养马还是手生得很,全靠九方缨在家中的指导,但这几日还在压马之际,若是天马瘦了,只怕首当其冲会问罪于饲者。
并肩坐在车辕上,霍光不时向身边人看一眼,他很少见到金日磾将这样忧心忡忡的模样直接挂在脸上。
他这位同侪也是小心谨慎的人物,断不会随意表现出这样的神情,更不用说,他们此时正在御前伺候。壹趣妏敩
莫非,承华厩里有什么事?
霍光在心里盘算着,暗暗开始留意金日磾的一举一动。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承华厩前,早有承华厩监领着一群人守候在门前恭迎圣驾。
厩监已经年长,身形略有些佝偻,但脚下还算走得稳。他走近跟前拜下,口中恭敬地道:“恭迎陛下,万岁万万岁。”
金日磾微微转过脸,心里又浮现了当时的疑惑。
他瞬间便认得了,这老者正是当初与太仆虞海在室内密议之人。
当时他们二人正谈及暴利长,说暴利长驯马之术像极了另一个人,那么,会是像谁呢?
太仆甚至还让这位老厩监向暴利长多多套话……金日磾如今确定了,虞海想套问出的那个人,必然与九方缨有关。
可是,九方家与虞海又究竟有何渊源?
他在一旁思索着,承华厩监抬起头正要说话,皇帝挥了挥衣袖,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往人群里扫了一眼,忽然笑道:“朕上次来,天马将朕的冠军侯跌到了马下;这次,不知天马情况如何了?——厩监,起来禀报罢。”
“……诺!”上了年纪的厩监扶着膝盖吃力地站起来,但离他最近的两人——霍光和金日磾,却仿佛都没有看到似的,腰板挺直目不斜视。
厩监总算站稳了起来,向背后打了个手势,这才朝着皇帝躬身,苍老的声音笑地道:“启禀陛下,天马颇有野性,如今只听暴厩丞驯服,一切都只由暴厩丞在照顾。臣请求陛下,派人传厩丞过来问话。”
霍光和金日磾对视一眼,皇帝目露惊奇,“朕已莅临,他竟不知?还是说,不愿前来?”
最后四个字虽然说得轻描淡写,金日磾的眉毛却抖了抖,不由有些担心起暴利长来。
一旁的广陵王终于逮到机会开口,当即冷笑一声,“怕是新来的不懂规矩,他不该在承华厩,应当送去廷尉府学学规矩才是。”
厩监低下头,“方才詹事报说陛下将至,但厩丞回说,如今驯马正在关键时刻,需得看着天马以免误伤,只能请陛下宽恕了。”
他语气平常,略带些作为臣子的惶恐和敬意,其余人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听在金日磾耳中,隐约觉得他似话里有话。
他是否有意要构陷暴利长?www.sxynkj.ċöm
金日磾竭力忍住心里的不安,他反复叮嘱自己,只是因为曾经凑巧目睹了这位厩监与太仆的对话,他才先入为主的认为这厩监要对暴利长不利。
“竟如此专注?那好,朕一定要好好去看看了。”皇帝不怒反笑,盯着厩监看了片刻,率先走在前面进了承华厩。
金日磾和霍光正要趋步上前,广陵王早就一步挤了过去挡在二人面前,亦步亦趋地紧随在皇帝身后。
金日磾和霍光对视一眼,又都很快恢复了淡然之色,快速紧跟在这位小王子的后面。
顺着大道前行,承华厩内厩马众多,见有人走过,都仰头咴咴叫唤起来,广陵王眼珠一转,忽然笑着道:“父皇,连厩马都知道是您驾到了,都在口称‘万岁’呢。”
皇帝露出淡淡的笑容,显然收下了儿子的这番恭维。
一时间,四面气氛轻松了许多。
一行人拐过一个弯,就听得一声吆喝:“站直喽!今天还没打过你,站稳别抖——对,这样不就好了?”
“是何人?”广陵王被那一声喝惊得抬起头,皇帝也站定脚步。
金日磾立即循声望去,果然见到站在一边树下的暴利长。
他面前正是那匹高大的天马,正抬着前蹄置于石凳上,腰上却负着几只沉重的口袋。
天马颤巍巍地并着后蹄立在原地,暴利长手里则随意挥动着一根短鞭,嘴里“咯嘣”咬着什么,一边嚼一边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还要熬多久啊……还能不能骑了……”
厩监正要上前,被霍光突然伸手拦住。厩监登时惊讶地看着霍光,霍光目光淡漠,只是向皇帝的方向看了一眼。
厩监只得转过头,原来皇帝正一脸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远处树下的一人一马。
只见暴利长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放进嘴里大嚼,手里鞭子又轻轻在马屁股上拍打两下,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这人,倒是会享受。”皇帝笑了笑,“去,日磾,叫他到跟前来。”
“诺。”金日磾松了口气,赶紧快步上前。
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暴利长嘟哝着转过头,一下看到是熟人的脸,惊喜地笑道:“金都尉!这么快就回宫来了,伤已经好啦?”
金日磾为他这份关心感动动容,但还是没奈何地往后一示意。
暴利长这才收起吊儿郎当的姿态,定睛一看,那阵势,那一身玄裳的人……他目瞪口呆,差点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皇……皇上他们是啥时候来的?”暴利长浑身抖得筛糠似的。
金日磾心中一动,“厩监并未告诉你准备接驾?”
暴利长赶紧摇头,委屈地指了指背后,“我一直在这招呼这位天马大爷……”他好似突然醒悟,脸上表情一变,“是那老东西故意不——”
“噤声,此时不得说破。”金日磾立即打断他,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可为此事在御前失态,速速过来拜见陛下。”
暴利长只觉得心里窝火,但金日磾的提醒必是好意,他只能生生忍住,低着头快步跟上金日磾的脚步一同走到皇帝跟前来,按金日磾所说立即拜倒请罪。
皇帝饶有兴趣地打量他,“暴利长,这厩丞当得可还上手?”
暴利长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道:“小人在这什么都好。”
周围人都忍俊不禁,暴利长这才回过味来,他娘的,他这么一说,不是把他自己比成马了吗?
不对,他这条从敦煌捡回来的贱命,可还不够那马金贵呢。
皇帝也哈哈大笑不止,“那,你与天马相处得如何?”
暴利长只得连连点头,“都好,都好。”
“噗”的一声,这回是广陵王胥先掌不住地笑出声来。
皇帝笑得更开怀,周围人也跟着笑,霍光本用力抿着唇,这时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据他所知,这个暴利长应该是薛缨的舅舅,但这舅甥二人的性格也未免差别太大了些?
金日磾无可奈何地站在一边,但能博得皇帝一笑,总比惹怒了皇帝好。
皇帝笑毕,望了望仍立在那里的天马,饶有兴趣地道:“暴利长,这是你的独家驯马之术么?瞧它这么驯服,是否已经能骑了?”
广陵王胥立即上前一步,“父皇,儿臣愿上马一试。”
暴利长当然听得出皇帝话语里的跃跃欲试,这匹天马本就是他带来献给皇帝的,他原也在九方缨面前夸下了海口会一个月内压好马,但皇帝这样一问,他心里又没底了。
上次摔的是冠军侯霍嬗,尚有金日磾帮他背了责任……可是这位皇子殿下哪里能摔得?
“臣愿为陛下试马。”
“臣愿为陛下试骑。”
两个声音不约而同响起,吓得暴利长赶紧转头看过去。
霍光和金日磾拱手而立,脸色丝毫没有变化,仿佛这样的巧合是极寻常的事。
皇帝面有喜色,微微颔首,朝暴利长看去,笑吟吟地道:“朕的两位奉车都尉胆识技巧都极为过人,暴利长,由他们去骑天马,应当没问题罢?”
“……小人哪里敢妄议二位大人。”暴利长总觉得自己被皇帝下了个套似的,只能苦着脸应了一声。
皇帝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片刻,终究投向了霍光,“子孟,你和暴利长把那马解了去骑。”
“诺!”霍光领命,转身朝天马走去,暴利长也只好跟上去。
金日磾目光追随着二人,与霍光共事多年,他知道这个人一向谨慎,绝不会借此机会作祟,也不会随意制造事端,这回的试骑断不会如上次霍嬗那般闹大。
金日磾眼角余光注意着站在一旁沉默良久的承华厩监,这老人眸光熠熠生辉,也紧紧盯着天马边的两人,目不转睛极为关切。
难道是他想错了?这老人或许并无至高的恶意……暴利长手中天马出事,毕竟会连累整个承华厩。
金日磾正盘算着,忽然听到一声马匹的惊嘶,俄而转成此起彼伏的数声。
“快——快拉住他们——”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龙媒长安更新,第六十一章、厩中心机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