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嬗立时闭嘴，沉默不语了。
少年的脸上挂着倔强的表情，撅着嘴，眸中闪烁着不服气的光芒，似乎因为方才她的话生气了。
九方缨不禁有点遗憾，这孩子分明极为敬重他的亡父，心中甚至为亡父而感到骄傲，但他始终不愿坦然地对外人表露这份情感，仿佛这样做了之后会显出他的不足。
他分明还只是一个孩子！为何要这样为难自己？
这一瞬间，九方缨对霍嬗的态度有了转变，对他生出了满满的关爱和同情：尽管她知道，这孩子或许并不需要这样的感情。
她倒是忘记了，被她认定为“孩子”的霍嬗也只比她稍小几岁，她自己在别人眼里又何尝不是一个孩子？
“侯爷，日头已高，该回府用膳了。”旁边于辰轻声提醒道，“您的伤处也该换药了。”
霍嬗偏过头去看了看自己吊着的左臂，冷冷地轻哼一声，站起身走开。
于辰无奈地笑了笑，向九方缨点头示意，跟着霍嬗走到了路边的马车前。他正要动，霍嬗仅凭右手拽住车门，一个敏捷的跳跃便一头钻了进去，盘腿挺直了脊背坐好。
九方缨想起昨天霍嬗坠马之事，心中涌起爱怜之意，连忙跟上去，隔着车门向内道：“侯爷，那匹天马的驯服敬请等候，我已传授了舅舅方法，带他驯完天马，侯爷再去试骑不迟。”
霍嬗端坐着，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莫非薛公子是认为，本侯还比不得你？”
“……此话何解？”九方缨愣住。
于辰本想放下车帘便出发，闻得二人对话不由失笑，向九方缨道：“那日薛公子在宫中与金都尉赛马，岂不正是骑着那匹天马？侯爷大约是在气恼，相马之人果然天意与马有缘，连未驯服的天马都能驾驭，寻常人自然是难比的。”
九方缨愣了愣，发现霍嬗的脸色好了些，瞬间对于辰佩服起来。
方才那话既安抚了霍嬗，又夸赞了九方缨的能力，能如此两面俱到，这位冠军侯府的忠仆果然有些本事。
车马渐渐远去，但一路行得四平八稳，新来的车夫驭术了得，于辰心里极为满意。
他有点担心地往身后的车帘看去，尽管车驾稳当，但随着马车前进，那个小小的人影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晃荡，包得严严实实的胳膊也不知是否会撞到车板。
于辰正打算询问霍嬗感受如何，车里已经传出了少年稚嫩但沉稳的声音：“去宫里。”
于辰愣了半晌，急忙劝道：“为何？您该回去换药用膳……”
“车里自然备有药物，我知道那不过是你想调走我的借口。”霍嬗的声音依然稳稳地传来，“即便我并不会因此感谢你……但你这番苦心安排我会领情。至于吃食，宫中多一人用膳并不影响，只怕还有人欢喜得紧。”壹趣妏敩
于辰沉默，方才他的确察觉到自己的小主子情绪低落，那相马的少年确有触及霍嬗的敏锐之处，为避免霍嬗动怒，他只能想办法先将霍嬗带走。
他想了想，“去甘泉宫拜见皇后娘娘么？”
“是。”霍嬗很快接道，“顺便见见诸邑。”
“诸邑公主？……为何？”于辰正要吩咐车夫，闻之又糊涂了。
诸邑公主刘怡是卫皇后最小的孩子，因此最得皇后、太子乃至当利公主、阳石公主的宠爱照顾，性格也更好玩，虽年纪与霍嬗相仿，却总想着法子折腾霍嬗。sxynkj.ċöm
平素霍嬗最不愿主动去见的便是这位亲戚，今日倒是奇了。
霍嬗沉默片刻，轻轻一哼，“你以为今日为何会有广陵王府的闹剧？诸邑怕是立意要报在市集的夺‘马’之仇，查出了人便动手了。”
于辰更奇，“公主养在深宫，她要如何去查？……啊，竟是这样。”他悻悻地别开头，这才明白了事件始末。
广陵王胥的同胞仅有燕王旦，但因其生母李姬失宠已久，为邀宠于圣前，他总是拼尽全力为皇帝、也为皇后所生的那些姊妹弟兄做些“小事”。
如今诸邑公主决心一雪前耻，刘胥也正好得闲，帮妹妹一把也不过是小事。
“然而，那日在宫里见到广陵王胥时，他似已在找着什么人了……会是谁？”霍嬗自己低声嘟哝。
他努力回想，那时去往宣室时，皇帝对广陵王胥斥责的是什么？
——“既是你提议找人，一切自有你承担。一个小小女子都找不着，便只这点能耐？”
霍嬗再三回忆，确认这句话并未记错，暗暗松了口气。
既然广陵王胥原本要找的是个女子，自然和薛缨那小子没关系了。
但他自然不会知道，他的想法是怎样的大错特错……
行到宫门前，于辰挑开车帘扶霍嬗下了车，二人一同进来宫内，忽然远远地看到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霍嬗脸色一沉，拽起于辰的胳膊，梗着脖子往另一个方向大踏步地走了，装作没看到走过来的金日磾。
原想和霍嬗打个照面，不想他直接这样气冲冲地走了，金日磾虽觉得尴尬，但不用面对这个小侯爷，他还是暗暗有些庆幸。
今日皇帝也早早命他回去休养，但又独独留下了金傅。对此皇帝解释说，近来诸邑公主还在因梅卫尉之事郁结于心，唯有傅儿能博公主一乐，只得让金日磾割爱了。
想到性子越发乖戾的独子，金日磾心头有些沉重，但他又岂敢对皇帝的决定有任何反驳？
若是寻常人家，自家孩子入宫伴驾成为“弄儿”，只怕是无上荣幸，对邻里之间也要夸耀许久。
金日磾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弟弟金伦依然在黄门署不曾回来，他自己闷闷地掏了锁匙开门入内，却忽然听到一个爽朗的大笑声：“日磾，你可回来了！”
这声音让金日磾着实愣了会儿，半晌才想起来是谁人，不由笑道：“倒是你，许久不来，正午这时是想来蹭饭么？”
庭院之中，满面笑容的休屠阏氏正和复陆支相谈甚欢，见到金日磾突然回来，二人都露出了惊喜之色。
“日磾饿了么？我这便去做。”阏氏温柔地笑道，已经离了座椅站起来。
金日磾连忙上前去搀扶，阻止道：“娘您歇着，我去就好。”
“既然难得来拜访，也久违的尝尝嫂子的手艺吧！”复陆支爽朗地笑着，却背对着休屠阏氏，暗暗向金日磾使了眼色。
金日磾微怔，只得作罢。阏氏轻轻拍了大儿子的手背，笑着向复陆支点头，“且候着，还有足够的酒下菜。”
“如此可是好极了！”复陆支拍手。
庭院中一下静了。复陆支皱着眉一言不发，金日磾虽好奇他究竟有什么话说，但也绝不强迫于人，转身去井边汲了水，提着水桶去浇一边的葡萄架。
“说起来，这名为‘葡萄’的玩意儿还是你和伊即靬赠予的。”金日磾细致地浇着水，目光落在那些已经探出头的绿色嫩芽上，“栽下去已有数年了。”
复陆支轻轻呼出一口气，苦笑，“那得多亏了汉人朝廷里那个叫张骞的人，是他把这些东西自西域引来……还得谢冠军侯的慷慨，是他赠予我们这些种籽。”
他注意到，听到那个名号的时候，金日磾的手抖了抖。
“既然来一次，也不多废话了。”复陆支叹了口气，“听说近来你同一汉人少年走得近。”
金日磾失手将水瓢跌再了桶里，尴尬得脸上有些灼热，只得别过脸强装镇定，低声道：“你从何处听来？”
复陆支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又道：“前几日阿提兰便寻了我，让我替她调查一名叫‘薛缨’的少年……”
他故意顿了顿，金日磾果然猛地转过头，瞪大眼睛看他，“你调查到了什么？你竟会答应她这样胡闹的事？”
复陆支皱起眉头，朝着金日磾走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早先我已同你说过，自我阏氏亡故，我虽未续弦，却也有此心。我中意阿提兰已久，但她爱慕你，我也自认比你们年长不少；你也丧妻许久了，若也真心喜爱她，我自然什么都不会再想。”
“我……”金日磾语塞，面对着复陆支灼灼的目光，他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愧疚。
经复陆支这样一提，他记起了阿提兰付出的一切，照顾傅儿，来家中采买，帮着娘做些家务事……
他一直都知道阿提兰对他的心意。
有时候，他的确想这样再次成亲便罢，能同时令他的母亲、弟弟和儿子都满意的女子，他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但不知为何，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抗拒着这个“草率”的决定，令他一直都无法下定决心。
复陆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咬牙切齿，“你们二人当真可恶，彼此从不挑明，如今又同时在意上一个汉人少年！阿提兰若当真移情他人，日磾，便是你害我独身后半辈子！”
“移情他人？”金日磾好容易从回忆中回神，闻言登时惊呆，“谁？移给了谁？”
复陆支接下来的回答仿佛一阵激烈的鼓点，敲得金日磾有些发懵。
“薛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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