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令衙门并非一个陌生的地方,为了九方缨,金日磾已经来过数次,也为此受过几次张安世的冷眼。
但随着往后的几次合作,张安世的一些偏执观念似乎已有改变,对金日磾的态度并不如初始那般冷漠。如今张安世业已升迁,但金日磾很确信,张安世心中必然和他一样怀有一份深深的不平——
金日磾遇袭的案子,自发生以来足月,全然没有半点进展,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本应该在当日尽快取得的线索如今也越发无迹可寻。
金日磾倒并不因此便责怪张安世,长安令作为一方父母官,每日要处理的事岂止一件遇袭案,若只是因为私交或是权势重压,而对待案件厚此薄彼,这样的父母官自然无法给百姓们交代。
便好比……眼前这一位。
大堂之上,新任长安令范容看着眼前的一众人物,兴奋得眼睛里冒光,早间有冠军侯和江都翁主同来,如今竟是皇帝身边近臣、奉车都尉金日磾和众利侯伊即靬登门,不禁让人眼花缭乱,又有些心里飘飘然。
范容仿佛看到了大好前途在面前向自己招手,脸上笑容越发陶醉。一旁的伊即靬实在看不下去了,逼近前一步,厉声道:“范大人,如今究竟是怎样的情势?”
被迎面一喝,范容猛地自幻想中醒转,赶紧道:“禀报众利侯,壮侯爷这事就小事一桩,况且那人犯事在前,壮侯爷也是为民除害,臣定会‘秉公’处置,还请二位放心。”
看着他那张油腻的笑脸,伊即靬没来由一阵恶寒,用肘子捅了捅金日磾,示意他出声说几句打发面前这个官儿。
“……嗯?”金日磾的目光正落在一旁兀自垂泪的暴惜儿和薛林氏身上。那位是九方缨的婆婆不错,旁边的少女也正是九方缨那个突然到来的表妹,但怎么看起来,她们都绝非是被人强行绑架带走。壹趣妏敩
莫不是……
暴惜儿的眼神不时飘向另一边,金日磾立即顺势看过去,堂前盘腿坐着的人带满副枷锁,歪着头不知看着什么方向,长长的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但金日磾一眼便认出了是沙摩提。
“我看,并非是他拐带二位女眷,罪不至如此。”他略一思索后道。
原本伊即靬捅了他后不见回应,正想着怎么应付这个范容,一听便愣住,连连摇头,“你是说,薛夫人和这位姑娘不是被他带走的?”
“真不是吗?”被释放的复陆支磨蹭过来,气愤愤地瞪着金日磾,“日磾,这话你说清楚了,不然我岂不是白白被抓到这儿来了一趟?”
范容不失时机地讨好道:“若早知道是壮侯出手,臣也不会做如此荒唐之事,竟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他还要继续说什么,冷不防被金日磾淡淡瞥了一眼,心里猛地一跳,赶紧接着道,“都尉所说一点不错,这人犯的事可不止这个,而且还大得多呢——这人是谋害江都翁主的嫌凶!”
或许是虞海送来的药物的确有奇效,临近傍晚,暴利长终于悠悠醒转。他环视一圈,看到熟悉的屋内摆设,仿佛在做梦一般。
他动了动身体,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暴利长痛苦地哼唧一声,身边一直埋头小憩的九方缨蓦地惊醒,猛地站起来抓住他的袖子,“舅舅!……舅舅你醒了,别急,你稍候,我这就倒药过来!”
九方缨如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捧着一只罐子回来,从里面倒出尚还温热的药,然后把暴利长的身子微微侧扶起来,慢慢喂药给他喝。
因伤在臀部,暴利长一直都是趴在床上歇息;但这一通棍子打下来,脏腑也有不轻的伤。暴利长面如金纸,嘴唇泛着白色,且不说他这次身上的重创,单看这张脸,已经令人不忍。
喂完了药,九方缨又给他擦拭了唇角残留的药渍,重新扶着他趴好,转头又取出药膏来给他涂抹。
暴利长为此特难为情,他好歹也是个大老爷们儿,虽然这是自己的外甥女,光着屁股也着实不雅观……但九方缨态度坚持,暴利长想抵抗也是在没有力气,只得任由她处置,埋头在双臂之间。
终于上完了药,暴利长才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九方缨忙碌地收拾桌面,忽然想起了什么,“阿缨,惜儿那丫头躲在哪里了?这是她该做的事。”
九方缨手中动作一僵,很快又继续动作,半晌才低声道:“舅舅你既然醒了,我这就去报官。我请了对门的文姊姊过来帮忙,记得,也别太麻烦人家。”
暴利长一听,急得要撑起身子,“这……怎么回事?”
“暴先生,稍安勿躁。”门突然被推开,正是文朝云款步走了进来,一双眸子如盈盈秋水,看得暴利长一阵痴迷,好容易才回过神,忙道:“文姑娘,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文朝云微微颔首,转向默然的九方缨,无奈一笑,“阿缨,你且去吧,这时生意也不太忙,我已经吩咐了彩丫他们,先留在这儿替你照顾暴先生。”
“有劳文姊姊。”九方缨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由向她苦笑,提了裙摆正要出门,忽然停下脚步回头,“舅舅,你今日将白龙骑出去了么?”
暴利长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交叠手指,“昨夜就骑出去了,我着急找人救你……啊呀!那现在白龙还留在宫里呢,我又没骑回来。”
“那解厄呢?你没有骑解厄?”九方缨又问。
暴利长马上摇头,“我一个人骑两匹?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呀。……等等,解厄丢了?”
九方缨咬牙,一低头冲了出去,徒留暴利长在后面不断叫唤。
“文姑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暴利长嚷了几声便感觉扯到伤处,疼得缩了缩手脚。
文朝云叹了口气,“今日早间,有不知名之人到府上‘光临’,所有物件几乎都被清理检查了一番,连阿缨后来买回来的灰马‘解厄’也不见了踪影。”
她记得九方缨提过的与商人冯继的一番交锋,也是解厄这匹千里马的来历。
“那就报官——呸。”暴利长下意识说出那三个字,马上又想起新长安令把九方缨当凶手乱抓的事,狠狠啐了一口,“要是张安世大人还在衙门多好哇!他才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能断案又能秉公无私,他才是真君子嘛。”
听到从暴利长嘴里吐出这个名字,文朝云真是好好愣了一刻,不由失笑,垂下头去,“那是,张大人铁面无私,他父亲便是曾经的廷尉张汤,家传如此,若是还继续担任长安令,定还能为百姓做更多事。”
九方缨又何尝不这样想呢,百姓总是希望多一些能做实事的好官呀;偏生皇帝在这时候把张安世升为尚书令,自此也就成了宫里的官,和民间诸事再无瓜葛了吧。sxynkj.ċöm
“再问多少遍我也还是这么说,沙公子是救我们的人,绝非什么‘绑架’,你们简直可笑!”
才出大门,忽然听到熟悉的埋怨声迎面而来,九方缨转头看去,忽然眼睛一热,冲上前去,“娘!”
见到如今唯一的亲人,薛林氏也瞬间卸下一直以来的防备和警惕,流着泪任由九方缨扑进怀里,“缨儿……你受委屈了……”
九方缨拼命摇头,眼泪也扑簌簌跌落。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到金日磾正站在薛林氏的身后,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却也含着深深的愧疚。
金日磾身边的是众利侯伊即靬和壮侯复陆支,瞧见金日磾和九方缨的痴痴对望,二人颇为无奈,最终是伊即靬上前推了金日磾一把,小声道:“有话就说,别站在这里磨叽。”
“……”金日磾捏了捏拳头,还是觉得金傅这件事实在难以启齿。说到底,罪魁祸首是他,他没能作为一个好父亲教育好儿子,更没能作为一个好爱人,将儿子与爱侣的关系调和停当……
“大家难得都来了,先进屋坐坐吧。”还是九方缨找开口,飞快地低头擦了眼泪,温和一笑,“正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要向几位请教呢。”
薛林氏身子虚弱,在官衙里险些又犯病,九方缨打定主意不将暴利长的事告诉她,只取了药让薛林氏服下,便送婆婆回房休息去了。
“……爹!”一进到暴利长屋内,暴惜儿被眼前的情形惊得呆滞,片刻后才嚎啕着扑上前去,令暴利长一阵呼痛,说他还没死呢怎么一副嚎丧的模样。
见到暴利长的情状如此凄惨,连伊即靬二人都有些不忍,但毕竟怂恿小公主下手的正是金日磾的儿子,他们两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面面相觑后到角落站好。
兵荒马乱过后,众人也终于能够心平气和下来,但只是互相看着,谁都不敢率先开口说话。
“从昨夜开始,事情就不大太平。”终于还是作为主人的九方缨先开口了,说完这句,她默然片刻,又继续道,“居于广陵王府的江都翁主外出骑马时中毒,时隔一日,却不知谁人突然放出消息指我是凶手,倒把我关进牢里待了一夜。”
说着这话,她不由自主看了金日磾一眼,又有些黯然地别开视线,也是,他毕竟不是神祇,怎么可能随时出现在身边拯救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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