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缨不敢回答他的话,只是沉默着。
世事无常,她已不再是初回长安时的无知少女,除去马,这世间还有太多的事需要思量,让她想不明白、看不通透。
恰似这次入狱,或许谁都无法知道真凶是谁,但只要坐在衙门里的人愿意,谁都可以是凶手。
九方缨知道自己就是这样进来的。或许,原本摊上了厩马疯癫一事的冯继,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从监牢脱身的吧。
她淡淡地看着一门之隔外的商人,心里却有些忐忑,凭过去打交道的经历,这人气量狭窄更兼睚眦必报,这次去而复返特意来到她面前,怕是不会善了……
“好,也不卖关子了。”冯继随意抚了抚鬓角,笑容也慢慢收了起来,往四面扫视一圈,重新看向九方缨的目光透出有些玩味,“此间并非宝地,但你必不会在此长留;待重获自由,便到东市‘率然居’相见,到时若再有疑惑,我自会相告。”
[老规矩,12点替换更新~顺便回味一下冯继的出场......]
“放开。”赶在她发力之前,上首处传来了严厉的声音,“公堂之上,岂容尔等放肆?控方既陈述已毕,由被控一方陈词,既然有证人,自当可以上前。”
那三个家丁迟疑了一瞬,又看向旁边坐着的主子。满脸郁忿的商人这时也只能软了下来,摆摆手,家丁们只得松手。
九方缨连忙奔到暴利长的身边,确认他并未受到刑罚,感激地向上首处的人——长安令看了过去。
对门的文寡妇曾向她夸过,这位长安令名叫张安世,最是秉公办事。
如今看去,这位长安令不过是而立之年,神色威严凛然,也正在仔细打量九方缨,一副静候她开口的模样。
九方缨心中稍安,低声向暴利长道:“舅舅,的确……是你认错了马?”
暴利长面有愧色,眼神躲闪,支吾着说不出话,不敢点头或者摇头。
“那就只能认罚。”九方缨无奈,毕竟暴利长做错了事,想必罪不至流放,更期望控诉的商人不要趁机得寸进尺。
“可是——”暴利长动了动嘴,满眼都是不甘心,九方缨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能缩了回去,神色沮丧。
张安世察言观色,遂道:“暴利长,你可知罪?”
暴利长再次看向九方缨,情知她当真铁了心,闭上眼,点了点头。
对面的商人拍案而起,冲过来一脚踹向暴利长,暴利长顿时摔了出去,如狗吃屎般跌倒。
“你做什么?”九方缨急忙去扶,愤怒地看向那个商人。
那商人也气得脸红脖子粗,冷笑道:“枉我如此信任你这贼子!张大人,必须叫他充军,叫他赔偿千金,若非如此,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肃静!”张安世厉声呵斥,“此人所犯,自有汉律可循,冯继,还不退下!”
名为冯继的商人不甘心地退回座位,旁边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忽然上前耳语几句,冯继正在气头上,闻声却一下眼前明亮,立即点了头,那家丁便转身飞快地去了。
这一切,自然都落入九方缨的眼睛。
暴利长艰难地爬起身,任由九方缨搀扶,咳嗽着兀自冷笑。
“暴利长,你还有何话可说?”张安世正要提笔,忽然见他这样的笑容,皱起眉头,“若有申诉之言,只管说来。”
“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冯继立即抢白道,“什么狗屁相马师,还敢向陛下献‘天马’,竟连驽马都分不出,只怕在陛下面前也是胡言乱语,早就犯了欺君之罪!”
“我没有!”听到最后那四个字,暴利长惊出一身冷汗,“那、那当真是来自敦煌的天马,我千辛万苦将它送来长安献给陛下,也只有它,才配得上雄才大略的陛下!”
冯继冷冷嘲讽,“那你如何会认错了驽马?”
“我……”暴利长哑口无言,好比方才被人狠揍了一拳,满嘴血和牙只能含着,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忽然,暴利长身边一直低头沉默的少年挺直了脊背,抬起眼睛冷冷地看向满脸得意的冯继,淡淡地道:“如您所言,我舅舅所相全是驽马,却告知您是骏马,故而令您大亏了一笔——可是如此?”
冯继眉头微蹙,正要细细思索这番话中是否有陷阱,但见张安世已经看向了他,脸上隐有不耐之色,只得应道:“正是。”
九方缨淡淡地看他,沉声道:“既然如此,我愿为您再相一次;若是其中并非‘全是驽马’,则您对我舅舅的指控——恕我们不会承认。”
她紧紧地盯着冯继的眼睛,眸中似有火焰燃起,“我会让您看到,何谓‘相马师’。”
众衙差互相看了看,如今虽然天色渐晚,官司的输赢显然也已有定论,这少年的话却激起了他们的好奇心。
“她说的是相马么?”
“莫非是与那位‘伯乐’相似的?”
“这么年轻就敢放大话……”
张安世依然奋笔疾书,待写完手中案卷,抬起头来,见一边的冯继面色不豫,九方缨却一脸坦然,便点了点头。
“若是如此,命人将马匹带来罢。”
“大人!——”冯继惊得离席起身,九方缨立即盯住他,只见他静了片刻,慢慢道:“此番所购马匹……数量极多,只怕不能尽数拉来。”
张安世颔首,“本官会命衙差随意点选几匹。”
“如此……也罢。”冯继讷讷地说,重新坐下,目光从九方缨舅甥身上掠过,嘴角却隐有笑意。
不多时,三名衙差吃力地拽着五匹马来到庭前院落,众人也都纷纷走了出去,九方缨想要搀扶暴利长,旁边却过来一个衙差一把抢过,面色凶悍的将耷拉着脑袋的暴利长半押半拽了出去。
九方缨忍着怒火,飞快地走去庭院中。
衙差们依然排成一行,旁边的冯继嘴角噙笑,淡淡看了九方缨一眼,似有挑衅之意。
九方缨一咬牙。
等马各自拴好,张安世去左近绕了一圈,悠然踱步回来,向九方缨道:“本官也想看看你是如何‘相马’的。薛公子,请吧?”
“诺。”九方缨道,凝神看向庭院中。
衙差带来的五匹马花色不尽相同,三匹为常见栗色马,一匹白马,最后一匹却是暗灰色。九方缨粗略审视一圈,径直走向了那匹暗灰色马。
冯继脸上的笑意瞬间更浓。
忽然,九方缨脚步顿住,回头看了一眼冯继,道:“若是冯公,对驽马会如何处置?”
“……自然是,遣去挽用,或是低价出手,任别人去处置了。”冯继看到张安世的冷酷脸,只得硬着头皮道。
“既然您认为这些都是驽马,可否‘低价’出手给我?”但九方缨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冯继直觉自己已入彀。但面对着铁面长安令,他无法收回方才的话,只得勉强点了头。
“承让。”九方缨拱手,走到那匹暗灰色马身边,摸了摸耳朵,又看过口齿。sxynkj.ċöm
暴利长紧张地看着她,却发现自己的外甥女神情隐隐透出了激动。
“此马耐力极强,速度并非极快,但以日行总路而计,甚至足以为传驿所用。”半晌,九方缨终于说道,转过头狠狠瞪了冯继一眼,“冯公既然嫌其劣,我愿买下它。”
周围人都极为诧异,连张安世也为之动容,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可笑!这不过是一匹拉车的马,且性情恶劣食量极大,每天不挨上几鞭不会老实!”冯继大声嘲笑。
九方缨怒上心头,气得有些发抖。每天都要挨打……这样一匹原本可以尽情奔驰的骏马,却被这样对待,这是怎样的奸商?
“冯公愿和我比试一场么?”九方缨冷冷地道。
冯继正要接话,“这匹马不是我相过的!”暴利长忽然醒悟,挣扎着站起来大叫。
冯继和九方缨俱是一惊。暴利长狞笑着,恶狠狠地盯着冯继,“阿缨要相的是你新买的马,你却用自己家的驽马充数,分明是存心陷害于我!”
他转过头又跪下,向着若有所思的张安世大声道:“大人明鉴,小人全是被这奸商冤枉!”
“你……你满口胡言!”冯继也急了,“分明是你相马出错,我信你所说才购入驽马,我如何冤枉了你?!”
“既然都是驽马,你为何全无信心,要另找驽马充数?”暴利长这时也仿佛尽数通透,站起来咄咄逼人,“大人分明派遣的衙差去牵马,结果仍然牵‘错’了马,为何如此巧合?”
张安世闻言一凛,视线冷冷地刺向一边的衙差,淡淡扫视过去,其中一人忽然双膝一软,跪下来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属下一时糊涂,大人饶命啊!”
情势急转直下,等到九方缨回过神,被收监的成了一个面生的衙役,冯继也黑着一张脸悻悻的离开了,衣衫整理一新的暴利长却正追在铁面的长安令身后谈得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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