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静谧后，倒是门外的人突然先叫了出来。
“九方缨！真的是你！你……你们是怎么弄到这么大的房子的？”
那少女对着九方缨直呼其名，更大踏步径直走进来，金日磾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给她让路，诧异地看向脸色有些难看的九方缨。
九方缨只得向他做手势，示意他先行离去，颇为难堪地对他拱手表示了歉意。
金日磾一点就透，也不拖沓，立即转身走了。
九方缨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定下心神，关上门转过身面对这个刚进门的少女，“惜儿，你怎么来长安了？”
月光下，少女正瞪大眼睛贪婪地环视四周，眉眼之间与暴利长分明有七分相似。哪怕是几年没见，九方缨也绝对不会忘记这张脸。
那少女好像没听到九方缨的问话一般，惊叹着看这个院子惊叹，“当真是好大的房子！长安就是不一样，啧啧，比新野强多了。”
“暴惜儿。”九方缨沉着脸再次叫了这个名字，语气也加重了。
少女这才不情愿地扭过头，笑嘻嘻地凑到九方缨跟前，伸手推了推她的胳膊，“表姐，好久不见了，你的日子过得挺好嘛。”
九方缨点头，语气不咸不淡，“托赖，过得去。”
暴惜儿松开手，毫不介意九方缨冷淡的态度，又四处看了看，突然一拍大腿，“我爹呢？这么大的宅子只有你和你婆婆住么，哎哎，岂不是浪费。”
九方缨扶额，恰在此时，暴利长的大嗓门从厨房的方向传来：“阿缨，菜刀怎么还不拿进来？你想让人怎么烧饭呐？”
九方缨心里暗叫一声“糟糕”，身边的暴惜儿一蹦三尺高，丢下手里的包袱向后厨飞奔而去，“爹——”
拎起地上沾满灰尘的小包袱，九方缨轻轻将它拍打干净，尽管方才夜色黯淡，她也看得出暴惜儿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赶了很远的路——应当，是从新野到长安。
然而……
“你怎么会来此！你……你想……”暴利长的吼声从厨房传出，后面却陡然萎靡下来。
九方缨诧异地抬起头，只听得暴惜儿的哭声响起，更渐渐盖过了暴利长的声音：“爹，我难道不是你的孩儿么，你难道真的想让我死了不成？”
生死之事能这样挂在嘴边，九方缨忽然悚然，心里没来由一阵忐忑和焦灼，来回踱了几步，咬咬牙往薛林氏的房间奔去。
随着暴惜儿的哭泣，暴利长的怒气也被压了下去，悻悻地立在原地不吭一声，手里的菜刀也垂了下去。
“怎么回事？”这回连薛林氏也惊动了，从房里走了出来，正巧看到门口的九方缨，还没等再问，暴惜儿响亮的哭声一下吸引了二人注意力，愣了好久都没开口。
九方缨将婆婆扶住，触到婆婆探询又无奈的眼神，她轻轻咳嗽一声，“舅舅，表妹既然来了，你今晚应当大显身手一回，好好做些吃的。”
暴利长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面色如常的九方缨，再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叹了口气，转身回去厨房里继续烧菜。
“这——这真的是惜儿啊？”薛林氏这才肯定了自己的推测，过去挽了暴惜儿的手，关切地笑道，“你怎么来长安了，是弟……是你娘陪你来的么？她怎么没一起来咱们家？”
暴惜儿早哭得梨花带雨，抽抽噎噎地用袖子死死掩住一张面孔，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样柔弱无助的模样最令薛林氏心疼，她连忙牵了暴惜儿往正厅里去，进门时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吩咐了九方缨一声，“缨儿，去收拾一间客房让惜儿先住下，她的包袱你也先拿过去。”
“诺。”九方缨应了一声，深深望了一眼正跟着薛林氏进屋的少女——仿佛感应到她的视线，暴惜儿身子猛地一颤，搂着薛林氏哭得更响亮了。
九方缨紧紧捏着那个包袱，她的婆婆仿佛忘记了，空出来的那个房间曾是细君的住处。
饭菜很快准备完毕，卖相实在差强人意。但看到一旁漫不经心的暴利长，九方缨暗暗叹了口气，她也明白这时的舅舅心里肯定如一团乱麻，情有可原。
她给薛林氏盛了碗汤，目光落在对面正狂饮大吃的少女身上，心中掂量一番，终于还是问了出来：“惜儿，你怎么会来长安的？”
暴惜儿刚刚夹了一大块肉进嘴，听到发问，胡乱将肉嚼了几口连忙咽下去，哀婉地道：“表姐，我是来投奔爹，要是爹不收留我，我……我可真就活不下去啦。”
“怎么回事？你娘呢？”薛林氏心疼得给暴惜儿又夹了块肉。
暴惜儿哼哼两声，用力扒了口饭，“她忙着做她的县丞夫人，哪有空管我。而今又有了，那县丞之前的死鬼老婆也只有两个女儿，如今正盼着娘生个儿子呢。”
听到“又有了”三个字，暴利长脸色遽变，几乎要离席而去，幸亏九方缨眼疾手快，在桌下死死拽住暴利长的袖子。
“竟有这事。”薛林氏一番感叹，“可她毕竟是你娘，决不会亏待你；亏得你路上没出什么岔子，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你可想过你娘会如何？”
暴惜儿眼圈红了，“反正她……她绝对不会再搭理我的，我也不想再看她脸色！”她筷子一丢，这时也已食不下咽，索性一头扑进薛林氏怀中又哭了起来。
薛林氏赶紧哄着，抬头见暴利长和九方缨舅甥都冷着脸，忽然一下明白过来，不由叹息劝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她……那人做那绝情之事便罢，惜儿是你的骨肉，惜儿又有什么错？”
暴利长面有不豫之色，捏着筷子的手轻轻颤抖。当年他因替外甥女九方缨出头而误致人身死、判处流放敦煌之刑，他的结发妻子却极尽一切所能在他出发前完成所有和离的手续，当真是令他走得毫无“牵挂”。
自此，在敦煌没日没夜的劳累中，暴利长总是无法忘却他们离开的那一夜，想起他曾经的结发妻被另一个男人揽在怀中离去，映衬得他自己仿佛是天底下第一号的蠢蛋。
他的女儿也是那一夜跟着那对男女走的。
——至少，在他启程往流放地的那日，只有薛林氏和系着红发带的九方缨来官道送他，他的女儿自那一夜后便再未出现在他的面前。
“舅舅。”面前九方缨低声唤他。暴利长抬起头，见九方缨正递过来一方手帕，他下意识地抬手一抹，才发觉自己面上已满是泪水。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何时如此伤怀了。
“罢了，今夜本应是喜事。”暴利长定了定神，抢过九方缨的帕子在脸上胡乱一抹，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今夜可是承华新厩丞亲自下厨，你们赏脸多吃些，要么多喝些，我先干为敬。”
说着，仰脖便是一口闷了。
暴惜儿的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兴奋，也抹干了眼泪，殷勤地过去给暴利长续了一杯酒，“爹，厩丞是什么官呐？”
暴利长打了个嗝，仿佛已经醉了，嘴里嘀咕：“一人之下，万马之上，再小……也是个能见皇帝的小官，好——很好！”
他的舌头已经开始打结，但暴惜儿小脸瞬间兴奋得通红，一迭声叫着“父亲”，过去一顿捶背捏肩。
或许这次，暴惜儿是想开了，自己的父亲再不堪也是能护着她的人罢？
九方缨不动声色地继续吃饭，心中早已动容。
若是有机会，她也多想继续承欢父母膝下，可她早已没有机会。
如今暴惜儿及时悔悟，倒是一件极好的事，她们又有什么理由阻拦呢？
翌日，暴利长出门进宫，整个人神清气爽，外人只道他官升一级志得意满，却想不到其中另有一层重要的缘故。
新官上任三把火，暴利长听取九方缨的意见，责成手下厩监各自整肃马厩，不仅是大清扫所有角落，更将所有马匹的状况一一与登记在册的资料对比检查，确认是否无虞。壹趣妏敩
这样一来，又查出承华厩中有一匹马生病后延误救治之事。暴利长当即上报，皇帝闻之震怒，下令立即处死前任厩丞，又奖给暴利长二十金奖励。
一时间，承华厩在六厩之中风头无二，其余五厩厩丞还特意由太仆虞海领着前来观瞻，少不得又是一番客套。
看着笑容开朗精神奕奕的暴利长，虞海心里纳闷，实在不大明白他何以如此兴高采烈，等到其余五厩厩丞离去，虞海终于忍不住，拽着暴利长一通追问。
“啊，真有这般兴奋么？”暴利长咧嘴笑，转念又想起二人身份有别，连忙咳嗽一声，“只是这回肩负重任，太仆如此信任，臣不敢辜负。”
虞海眯起眼睛，他在宦海沉浮多年，当然听得出这话究竟是几分客套、几分敷衍。他想了想，咳嗽一声，悠悠道：“人生几大喜事，莫过于官场步步高升、情场春风得意；我斗胆一猜，想必是尊夫人幡然悔悟，贤伉俪重归于好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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