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金日磾迫不及待地赶往宫中。他今日一定要想办法见到暴利长,细细过问他有关薛缨和那位“表妹”的事情。
天色从清晨起便显得阴郁,尔后淅淅沥沥下了些小雨,直到午后方慢慢停了,宫内宫外都带上了湿润的气息。
因了这天气,皇帝也没了什么外出的兴致,批阅奏折之后便转去了后宫,不知去了哪个美人处。
金日磾等人也因此得了闲,不用再在跟前伺候布置。
这大约便是天子的好处,权力之大无人敢置喙。
金日磾回想过去,他的父王并非滥情之人,妻妾的数目远远比不上其余匈奴王,也算难得了。
他的母亲阏氏本是和亲而来的汉人女子,尽管阏氏很少提起过去的事,但金日磾从零零碎碎的闲谈中渐渐拼凑出了母亲河过去。
休屠阏氏曾是宫女,汉朝和亲的公主嫁给了大单于伊稚邪,剩下的陪嫁宫女则被奖赏给了大单于的得力干将们,阏氏便是如此来到了休屠王的身边。
每当行走在汉宫之中,金日磾都忍不住在脑海中拟想,他如今走过的每一条道路,是否娘亲也都走过?
他如今每日里所见的贵人,娘亲是否有缘得见?
但很快他又自己否定了。都说宫女进宫都是为了能伺候那一个唯一的帝王,若他的娘亲当年真成了后宫中的一位,又从哪里来他和弟弟阿伦呢?
这样想着,金日磾不免失笑,能有如此想法,他可真是僭越了。
承华厩在六厩之中位置最佳,温暖干爽,其中马匹也多是来自各地的上品。
金日磾既然担任奉车都尉一职,掌管御乘舆车,与太仆和六厩都极为熟稔,他原想直接去寻暴利长,但唯恐太仆虞海因此多心生隙,想了想,还是先往太仆寺寻虞海一同前往。
走到跟前,见到门扉紧闭,金日磾心里顿觉奇怪。以虞海脾性,断不会随意缺勤,恨不能随时能收到詹事的传召、立即出现在皇帝面前,怎么突然大门紧闭?
他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正要上前叩门,忽听里面穿出一声低吼:“不可能!若是他……岂不是和他……”
金日磾瞬时警觉,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贴近墙根掩住身形。那声音虽有些焦虑,但细听之下,立即便能听出属于他所熟识的那位太仆。
偷听他人秘密的不安感涌上心头,但鬼使神差的,金日磾并没有离去。相反的,他更放缓了呼吸,静静地躲在外面继续听着。
室内的人来回踱步着,脚步声里也透出了他的焦灼情绪。过了片刻,虞海重重叹息了一声,“你没看错?暴利长当真那么做了?”
另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道:“可不是么?现在他正把那马腿绑了,提着鞭子候在一边呢。有些个没见过的詹事见了,吓得不轻,过来抱怨几句,可依臣之见,那姿势和步骤的细节,都简直像极了那人……”
像极了薛缨么?金日磾没来由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可转念一想,虞海何曾见过薛缨驯马,就算是说暴利长的举动像别人,至少也该是虞海的故人吧?金日磾暗暗怪自己想太多了。
屋内一下子又静了下来。半晌,依然是那个苍老的声音战战兢兢地道:“太仆,十多年过去了,难道……难道他当真和那个人有关……”
“闭嘴!”虞海粗鲁地呵斥一声,“既然已过去了十多年,所有相关的人都已忘了、死了,你想去坟冢里待着?”
那苍老的声音登时不说话了。
金日磾心里一惊。他素来知道虞海必定是个欺下媚上之人,但今日亲耳听到他说这番话,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虞海的脚步声又盘桓了片刻,压低声音道:“你与暴利长再多套些话,只说我这几日身子不爽利不能下到厩里,万一他真是那人故交,正好教他放松些警惕。”
苍老的声音呵呵笑道:“太仆多虑了,那事早就做得干净,细想这十数年来,可还有旁人察觉此事?”
虞海不耐烦地道:“那你就别再提这事!我知道,尔后少不得你的好处……谁在外面?!”
突然一声大喝,屋内的人应声便冲了出来,正是身为太仆的虞海和一个身形略显佝偻的老人。
二人紧张地往四面看了看,虞海眼尖,一下发现窗外草丛略微的凌乱,心里“咯噔”一声,伸手抓住了老者,低声道:“速速离去,记得闭嘴。”
老者脸上掠过不耐之色,但还是依言匆匆离去。虞海小心翼翼地又四处张望了,才返回到室内。
不知过了多久,待得四面平静,只听一阵衣袂响动,金日磾轻巧地从屋顶上跃下,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扇禁闭的门。
如今看来,这位太仆当初突然招揽暴利长入承华厩,只怕是别有一番用心。
他究竟有何目的?金日磾皱紧眉头,转身往一边走去,太仆已是二千石的厚禄,难道虞海还要继续往上么?
金日磾自顾自想着,忽然感到背后有人靠近,他忙吸了口气身体一沉,猛地抓住了从背后伸来的手臂,用力捏住了来人的脉门。
“啊呀呀呀呀呀呀……手要断了呀!快放、快放啊!”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金日磾急忙松手,赶紧赔礼道歉,“暴先生,你怎么在这?”
正好他要找这人,可真是得来毫不费功夫。
暴利长揉着已经通红一片的手腕,脸都明显涨红了,气愤地嚷道:“没礼数的小子,差点没把我掐死!如今你可是在宫里,宫里会有多乱?”
金日磾只得又继续赔礼道歉,唯唯诺诺称是。
暴利长跳脚了一阵子,蓦地意识到如今二人身份可是差距甚大,吓得脸都青了,赶忙去拉他的手,“得了得了,都尉你可别埋汰我了,一个两千石的大官怎么就忘了自己身份!该是我给你赔不是……”
金日磾一愣,也回过神来,不禁失笑,脑中迅速闪过思绪,“我还未曾记住暴先生如今的身份……你突然到宫中当差,可真是机缘巧合。”
“可不是嘛,承蒙太仆不弃啊。”暴利长一下子得意起来。
想起刚刚“偷听”到的谈话,金日磾心头有些沉重,不知是否该向暴利长说明虞海的“企图”。
更甚者,若是虞海意图对暴利长不利,会否……也影响到薛缨?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金日磾心里有些着急,还没开口,暴利长忽然一拍手,“都尉你既然来了,不如来瞧瞧我新学的手艺——我当你是自己人才说的,可别跟外人说我是新近习得的!”
“什么?”金日磾奇怪。暴利长冲他招招手,金日磾顿时无可奈何,只好随着他往前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承华厩,暴利长伸手一指前面空地上拴着的马,得意洋洋地道:“我按阿缨所说‘压马’,才短短两日已有成效,只怕不足月就会驯完,届时定要请冠军侯再上马试试!”
金日磾放眼望去,原来是那匹自敦煌而来的“天马”被绑住了两条前腿,被搁置立在了一块半尺见方的石块上。那马乖乖抬起前蹄立着,样子挺有些可怜。
暴利长笑嘻嘻地走过去,天马看他走近,身子抖了抖,后腿一挪。暴利长马上脸色一黑,提起鞭子猛地抽了过去,“站稳了!”
天马哀哀地叫了一声,暴利长又是一鞭子抽过去,“还敢叫!”
天马似乎意识到自己挨鞭子的理由,这回没有再叫,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却看向了金日磾。
只可惜,它想求助的这位主儿可不是什么心软之辈,金日磾也养过马,更亲眼见过这匹天马将霍嬗甩下马背时的桀骜和野性,心里自然更赞同将其驯服的做法。
看天马老实了许多,暴利长仰头看了看天色,微微眯眼估摸了时辰,便伸手进了腰间的一个布袋,摸出来一把黑乎乎的东西。www.sxynkj.ċöm
金日磾认得那是喂马的料豆,不禁莞尔。
暴利长悠闲地踱步过去,轻轻拍了拍天马的头,将手里煮熟的料豆递过去,嘴里还念念有词,“立了这么久,解个馋,可别吃太多。明日该加重了,若是偷懒,还是鞭子伺候……”sxynkj.ċöm
天马哪里听得懂他的叨咕,只闻到那豆子的气息,立即埋头在他掌上大嚼了起来。
金日磾不由侧头看向暴利长,神情有些惊讶,才几日不见,这位原本并不懂“相马”的厩丞仿佛豁然开朗了许多,一举一动也更自信了。
“都尉,您好像很吃惊?”暴利长嘿嘿一笑,眉宇间有些得意之色。
金日磾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正要说话,暴利长捋了捋袖子,得意洋洋地点头,“阿缨说的果然没错!我不过是照着她所说,果然把这畜生驯得服服帖帖,阿缨说驯服它要数月,我看以这情形,足月便够。”
金日磾失笑,他算是把暴利长这脾性看清了,无怪薛缨总是担心着这个舅舅,稍有成就便如此自负自满,想在这宫里站稳,只怕有些困难。
但听到暴利长主动提起了“薛缨”,金日磾一阵心痒痒,凑近他跟前压低声音,“敢问暴先生,薛公子同他表妹何时完婚?”
“表妹?什么表妹?谁和谁完婚?!”暴利长正在掏口袋的手一下僵住了,瞪大眼睛看他。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龙媒长安更新,第四十四章、旧怨隐浮现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