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带着强烈的灼热,从头顶倾泻而下,脚下的影子也仿佛畏惧被炙烤,怯怯地缩在脚边的方寸之地。
大昌里位于长安东市之东,居住人家不少,寻常便极为热闹;加之地处东市左近,采买方便,更为住客们所青睐。
金日磾脚下平稳地踏入了巷子,他的背上用宽大的外袍裹着一团小小的身影。五岁多的金傅正趴在他的背上,扁着小嘴睡得口水横流,金日磾尽力慢行,让幼子不被自己的脚步颠簸。
尽管四面繁华喧闹,走过去的人们却仿佛没有见到这一对父子似的,便是有几个即将擦身而过的,也急急地加快了脚步绕开。
金日磾目不斜视,步伐依然坚定。不多时,父子二人便回到了一处幽静的宅子,他正要取出钥匙开门,面前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了一张眉眼相似的少年的脸庞。
“阿哈,你回来晚了。”少年笑眯眯地看他,“额客等你等很久了。”
他说的并不是汉语。
金日磾歉意一笑,那少年从门里探身出来,虽比金日磾略矮了一头,面孔也显得沉稳成熟,年纪似有十八九岁。
他小心翼翼地从金日磾背上将金傅接了下来,感觉到颠簸,金傅终于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等到看清少年的脸,才懒懒地动了动嘴,叫了一声:“叔叔。”
“我抱你去房间休息吧,哥哥也累了。”金伦温和地说。
金傅揉了揉眼睛,往四面看了看,小声嘀咕,“兰姨不在吗?她今天没有来看望我吗?”
金伦的面上闪过尴尬之色,求助地看向金日磾,金日磾脸色微沉,上前将金傅接过,直接放在地上,牵起了他的小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既然回来了,当然要先去拜会祖母,否则,别人只会认为我们家没有家教。”
金傅鼓起小脸,低下头去。金伦摇了摇头,有些责备地看了哥哥一眼,“傅儿还是个孩子,哥哥你太过严厉了。”他从金日磾手里将金傅又接过去,笑眯眯地摸了摸金傅的头,“走,我们去陪祖母说说话吧。”sxynkj.ċöm
金傅憋着气,也不回头再看一眼父亲,迈开小腿慢跑着跟着金伦进屋去了。
金日磾眉头越皱越紧。昨日诸邑公主之事,皇帝虽没有对他有任何责怪,却从那名被贬出宫的梅卫尉之口得知了他和九方缨走得很近的消息。
他不会忘记皇帝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那笑容让他很有些难堪。但皇帝没有多问,却好像有些漫不经心似的,让他多加留心九方缨舅甥二人的品行和技艺。
莫非……皇帝有心要重用这二人?
金日磾忽然觉得心中有一种不愿。不过,这层不愿……似乎只是针对九方缨。
他嫉妒那个瘦弱少年的本事么?那少年人的本事,莫说是入六厩担当厩丞,便是取代如今那位几乎无作为的太仆、统领整个皇家马厩,也是绰绰有余。
但金日磾又觉得不像。他将九方缨推荐到老聂的手下,看她在老聂的店里卖马,如鱼得水般。他若真是存心嫉妒、存心打压,怎会容她继续留在长安发挥才干?
金日磾又不由得想起了昨日在长安令衙门里,九方缨据理力争对抗奸商的情景。即便是在长安至为普通的长安令,在她面前也掌握着毋庸置疑的权力,那舅甥二人拼尽全力才能勉强生存下来。
走出衙门时,他回头望过她一眼,那少年微微偏过去的侧脸,在夕阳的阴影中显得越发黯淡沉重。
金日磾蓦地感到一种错觉,那样的少年人,在老聂身边仿佛才是最合适的,在宫闱之中步步谨慎、瞻前顾后,她或许反而不合适。
金日磾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若是以后皇帝再提起这事,若是皇帝当真有意任命这二人为官,他一定会像那天宴席上的霍嬗一样,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和借口,都要把皇帝的命令给拦下。
这算是他作为朋友,能够尽的一点心意吧。
金日磾忽然一怔,“朋友”……这两个字,那少年也会这样看待他么?
但他却不能不承认,这少年在他心中的分量的确越来越重了。
“笃笃。”大门上这时传来了敲击声。
金日磾心里顿时有些警惕,这时候来敲门的,莫非是……他轻步挪到门边,手放在门栓上时还犹豫了一下,门外却传来了聂绍的笑声:“若是都尉大人不在,我们也只好改日再来了。”m.sxynkj.ċöm
“慢着。”金日磾心内一轻,连忙拉开门走了出去,瞬间惊喜不已。
站在门外的人,除去笑吟吟的胖马商,还有他方才心心念念的瘦弱少年。
“金大人,冒昧打扰了……”九方缨讷讷地说,两只手交握在一起。
金日磾摇头,“没事,先进来吧。”
“不必,是我央求老板带我来此,只是一件小事,说完便走。”九方缨连忙拒绝道。
金日磾便将背后的大门带上,示意他们往一边的酒肆走,九方缨还要推辞,金日磾笑道:“让客人站着说话,实在不大好,来这边坐下罢。”
聂绍也点点头,向九方缨道:“又不是外人,再客气就太见外了。方才看你神情,分明是一件仓促的事,就好生坐下了同他说吧。”
九方缨讷讷地点了头,只好跟着他们走进来坐下。
虽然家的对面便是文寡妇的酒肆,九方缨得空会与她闲谈,却很少上门喝酒。看金日磾熟门熟路地点了酒,她坚持什么都不用,最终在聂绍的“威胁”下叫了份果碟。
“我今日来,是想拜托大人帮我打听一个人。”因为不愿耽误金日磾的时间,九方缨直接说出了心中所想,“想请你帮我打听,昨日我们在市集见到的那一群西域商人。”
金日磾饮了口酒,点点头,“我一定尽力而为。”
“什么西域商人?”聂绍忽然插嘴道。
九方缨想了想,“为首的那个商人叫做沙摩提,很是年轻,大约与都尉大人年纪相仿,有一双很好看的蓝色眼睛……”
聂绍“哦”了一声,颇含深意的看了一眼金日磾。
但金日磾兀自沉浸在思索中,没有留意他的神情,“为何会想要打听他们?是因为……因为他们的那些马吗?”
说着,金日磾笑了笑,有些调侃地看向她。
九方缨看着他灿烂的笑容,不知为何觉得有些脸热,低下头去,嘟哝道:“若你觉得是这样……那就当是为了这个缘故吧。”
这件事追根溯源,还是因为牵扯到了刘细君的身世。她的父亲曾举兵谋反未遂,她的祖父也曾与此前谋反的淮南王关系亲厚,但那位已殁的淮南王,又似乎与外族有亲密来往……
真要追究下去,刘细君的身世必定会暴露!
金日磾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的少年,慢慢啜饮了一口,正要再想些话语调侃一二,忽然见到聂绍微妙的目光,顿时有些疑惑。
聂绍马上转开视线,自顾自地喝酒,也不说话,让金日磾有些无奈,也不知这老头儿在做什么。
“日磾!日磾!”
忽然一道清脆的女声传来,九方缨立即好奇地抬头,却发现对面金日磾的脸色瞬间一沉。她往四面看了看,随着一阵细碎的银铃声,一个外族装扮的女子跑到了跟前,兴奋地握住了金日磾的手,“日磾!”
这女子紧接着说了一串话,但九方缨一句也没听懂,只能隐约听到里面夹杂着“日磾”的名字。
九方缨只好转而打量这女子的外貌。她的脸也略有些黑,但五官端正清秀,长长的黑发梳成几根粗辫子披散在脑后,缀着一些普通却精致的饰物。
九方缨觉得这女子的年纪必定比自己大。她举手投足间总有一种成熟的风韵,又或许因为是一身外族打扮,隐隐会透出一份不同于汉人女子的野性,显得颇为迷人。
莫非,这女子是……金日磾的夫人?
九方缨为自己这个推断吓了一跳,但是细想,金日磾早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又曾经是匈奴王子,有妻子,有这样美丽泼辣的妻子,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那女子激动地说了一大段话,金日磾耐着性子听了会儿,忽然见到对面的少年的脸色有些黯然和沮丧,愣了愣,赶紧抬手止住女子的话头,“阿提兰,我这里还有客人,你先过去吧。”
匈奴女不满地收住话头,歪着头冷冷看了看九方缨和聂绍,目光终于落在了九方缨身上。
九方缨隐约感到,这匈奴女似乎莫名的松了口气一般,然后撇了撇嘴,用不大友好的语气问道:“这是哪里来的汉人小子?”
这回她说的是汉语,虽然语调有些怪。
九方缨呆呆地看着她,不知她话语中的敌意所为何来,竟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幸亏旁边的聂绍开口帮了忙,道:“这是我新雇的小伙计,人很机灵。”
匈奴女轻蔑地哼了一声,又转向了金日磾,正要说话,金日磾抬手止住了她,沉声道:“你先去我家中等候,我送客完自然会来。”
匈奴女笑眯眯地连连点头,马上如一阵旋风般跑远了。
“既然现在你有事,我们便先走吧。”聂绍笑道,从怀里掏出几株钱抢先给了酒肆老板,拍了拍九方缨的肩膀,“我们走。”
“哦……嗯。”九方缨木着脑袋跟上他的脚步,脑子里却飘荡着方才金日磾说的话。
——你先去我家中等候。
那个匈奴女……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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