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日磾不喜他这般顾左右而言他,但体谅他是商人做派,便冷着脸看他,只等他下面的话。
尤材原本还想卖关子,这时也只能低声道:“冯老板深恨小薛拂了他的面子,让小薛和聂老板等着他的下招但具体如何,并未说出。”
从隔壁监牢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汉人就是这样,说个话都要吞吞吐吐,等到说出来时,又是什么都不算的废话。”
声音不大不小,恰让左近之人听得清楚,尤材脸上挂不住,愠怒地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向金日磾解释道:“说话的便是今天刚刚进来的,以前来找过小薛的西域商人……”
他特意又用只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轻道:“这人曾经招揽小薛去他们商团,我瞧他怕是早看穿小薛的身份,都尉您当心呐。”
说者无意,虽有戏谑之意,更多的还是八卦之心。但金日磾经他一提,忽然想到,若沙摩提当真早已知道九方缨的女子身份,事情是否另有玄机?
监牢内一片昏暗,饶是如此,依然能看清沙摩提月下长身而立的潇洒姿态。
金日磾走到牢门前,狱卒请示般地看过来,金日磾摆摆手,仍然只站在门外。
“都尉大人,这么晚到此,有什么事?”沙摩提转过头,面上含笑,仿佛丝毫没有受到环境的影响。
金日磾道:“你很坦然,笃定自己无罪?”
沙摩提摸了摸下巴,仿佛在思考这句话的意思,过了片刻才接道:“我本来什么都没有做,大人们会去查。我一点都不担心。”
金日磾继续追问:“莫非你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
沙摩提眸光一闪,垂下头去,“为了翁主中毒之事……你们找不到真凶,就随便找一个人先来顶罪?”
“我看就是你下毒的。最不安好心的就是你。”隔壁监牢的尤材忍不住啐了一口。
金日磾和沙摩提不约而同地看向尤材,被他俩看似清冷的目光注视,尤材赶紧收声,瑟缩在一边不吭气了。
沙摩提率先收回视线,和金日磾又无言对望片刻,微微摇头,“如果都尉觉得,听别人几句话就足够当证据,那我也只能认罪了。”
“你不用激我。我知道目下需要的是什么。”看着他似乎永远不会卸下的轻快笑脸,金日磾忽然觉得一阵厌倦,心生离意,恰旁边狱卒正提醒他不可再久留,金日磾深吸一口气,转头跟上了狱卒的脚步。
但他方才迈出一步,身后传来沙摩提的轻笑声,略显轻浮,“都尉,你并非汉人,为何对汉人反而如此信任?”
周围听到这话的狱卒无不色变,但也都心跳加剧起来,仿佛接下来要听到的是什么惊天秘闻。
谁都知道,这位皇帝跟前当红的都尉身份极为奇妙,当年分明还只是一个俘虏,不过短短的十数年间,竟一直攀爬到了常人难及的高度,与他比肩的另一位都尉霍光,都是靠着其兄、先代冠军侯霍去病的荫庇才谋得其职。
这个匈奴人,何德何能竟与功臣家眷相提并论呢?
金日磾沉默着,沙摩提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歪靠在监牢门上,笑吟吟地看着他,仿佛特别关心地又轻轻唤道:“都尉?”
“你是西域哪里人氏?”金日磾开口了,问的却是别的事。
沙摩提仿佛也听到了四面狱卒惋惜的叹息,无声地笑得更加灿烂,“小人的家乡狐胡,离长安怕是有万余里,但为谋生计,小人早早就跟着叔伯们离开了家。”
他顿了顿,挑衅地抬了抬下巴,“但小人总还记得,自己的家乡叫‘狐胡’。”
这话讽刺之意明显,分明是在说金日磾数典忘祖!
在一众狱卒囚犯们热切的注视中,金日磾微微垂头,轻声道:“陛下唯才是举,不以出身论,我只是做到我能做的一切,但既然有如此机缘,为了家人不再受苦,我只能前进。”
沙摩提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看着金日磾回过头来,目光一片平静,没有丝毫愠怒或是难堪。
“你们是商人,跋涉千里甚至万里而来,是为谋求生计——既然如此,谁人不是?我也有家人,我的母亲更是汉人,她早年已跟着父亲在草原上吃了许多苦,到了如今,摆在面前的有镣铐或者冕服——难道我还不能明白何者才是最好的选择?”
金日磾长长叹息一声,沙摩提不经意的冒犯般的提问,一下令他的记忆回溯了十数年。
仿佛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脑海中,他试图去抓住,却在触碰到的前一刻倏然收手,敬畏地依然站在原地远远观瞻。壹趣妏敩
不再去想身后诸人的态度,金日磾一低头,飞快地走出了这个压抑的监牢。
很快监牢就恢复了平静。尤材揉了揉眼睛,又搓了搓手,慢慢缩回监牢一隅,方才的经历恰似一场梦,他竟有机会听到的皇帝跟前大红人的心声?
而方才分明有意挑衅的沙摩提,这时也退回到了黑暗中,重新盘腿坐在干草上,俊朗的面孔在微弱的火光下映照得明暗不定。
夜已深,离宵禁的时辰只剩一刻钟,街道上的行人已几不可见,间或闪过三两道人影,也都很快没入街道两旁消失了踪迹。
坐在庭院里,复陆支给自己斟了酒,眯着眼悠悠独酌。头顶皓月当空,只投下清冷的光辉,越发显得这个庭院空旷。
自从伊即靬搬家离开后,这个院子便只剩复陆支一人独享,虽自在逍遥了许多、也不用看伊氏夫妇每日的恩爱,但若说不空虚,也是不对的。
北焕里靠近城门,位于长安西北,此间虽多手工作坊,但若往深处去,多是穷苦之人的居处。
随着时间流逝,这里的住户也渐渐发生变化,不知从何时起,住在这里的匈奴人渐渐多了起来——最多的,自然是当年河西受降前后被俘到长安的匈奴平民。
元狩二年(公元121年)春季和夏季,时任骠骑将军的霍去病独自领兵西进,两次征讨河西,在强势打击之下,浑邪王和休屠王两部于同年秋季向汉朝归顺,史称“河西受降”,自此汉朝顺利掌控了河西走廊,也才有了未来丝绸之路的顺利进行和保障。sxynkj.ċöm
和动辄上万部众的浑邪、休屠二部相比,复陆支和伊即靬当年各自率领的因淳、楼专二部实在弱小,面对汉军的强势攻击,面对战神霍去病的强大,除去投降,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复陆支又仰头灌了口酒,紧紧捏着拳头。虽然不知道伊即靬降汉的真正原因,复陆支却清楚自己:若不是因为霍去病,他不会这么轻易投降归顺。
几次仗打下来,匈奴人都知道汉朝多了几个厉害的新面孔,尤其以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名号最为振聋发聩。
复陆支没和卫青打过照面,却在霍去病手底下吃过几次亏,当年那个年纪轻轻的小将,却足以令他们许多人自叹弗如。
作为一部之王,复陆支清楚自己因淳部的实力,实在干不出以卵击石的事,终究爽快地投降到了霍去病手中。
谁也不曾想到的是,他和伊即靬这样的降臣居然还有机会为昔日的“敌人”效力,这份信任,正是霍去病力保之下为他们争取来的。
他们随后跟着重上战场,并建立功勋而封侯进爵,这便是一份恩情和信赖,复陆支深深表示感激。他甚至还有了能力去接济许多故人,比如乌籍色那两个优秀的儿子……
但心里始终有个过不去的坎。
从那时起,他们对面站着的,便成了曾经的同胞啊……
复陆支一直活在这样的纠结中,但看到昔日的因淳部部众们在长安休养生息过得平和,他又似乎渐渐忘记了那份纠结,也随着他们的平和而平息了心中那股莫名的躁动。
这一切,就到霍去病的突然去世时终止。
当那个突然的消息从朔方城传来,复陆支第一反应自然是“荒谬”。他甚至想仰天大笑,想把信使揪到长安城外狠揍一顿,让那信使知道乱传谣言的下场。
最终事情确认了。那一天,伊即靬表现得异常悲痛,但他的情绪显然没能感染复陆支,因为复陆支记得当时的自己脑海里只回响着一句话。
——霍去病已死,你已解脱。
“因淳王,这样美的月色,你却在这里独享美酒吗?”
背后传来一个妩媚的声音,却是匈奴话。
听到那个声音,复陆支手上动作一滞,却没有回头,轻轻哼了一声,也用匈奴话回道:“我还在想,这么多天不见,你是不是逃走了……如今出关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吧。”
人影轻盈地走到他的面前,阿提兰笑吟吟地背着双手,埋怨地道:“与我有什么关系?还不是老头的主意。我也想早些回来长安呐,瞧,都没人陪你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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