薜萝掩映的角门外停着一辆不起眼的辎车，苏瑶掖起裙摆，右脚踏上床杌，忍不住抬眸望了眼天空。
天上的雨云有些厚，余晖从云层的间隙里射出，一道一道地投向人间，就好像神明不再普渡人世，连庇佑都有了选择。
眼眶不经意间红了，见小厮上来要扶她，她别过脸，倔强地避开了，独自踏上车辕，打起车帷，钻进了牢笼似的车厢。
小厮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弯腰收起床杌，利索地跳上车辕，而后示意车夫启程。
车夫提起缰绳，用力甩出鞭子。
马鞭在半空中绕个弯儿，“啪”的一声，重重击上马屁股。随着一声嘶叫，马儿放蹄跑出巷子，片刻就到了官道上。
远处的勾栏里依稀传来戏子的声音：“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②
婉转的曲调破碎在辚辚车声中，隔绝了市井的喧闹，诗一般的凄凉。
苏瑶安安静静地坐在车厢内，双手拢在袖中，脸色平和如秋水，心中救出爹爹的信念坚韧如宝石。
皇宫东门口，苏明安排的接头人见到疾速而来的辎车，忙飞步迎上去，将其引入深宫。
马车从喧嚣的街市进入幽深的宫阙，约莫又行了一炷香时间才停下。
苏瑶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默默给自己打气，再睁眼就见府里的小厮打起了车帷，探进脑袋来，微笑道：“二小姐，咱们到了。”
她点了点头，毅然走出车厢。
精致的绣鞋刚落地，一个身穿灰袍圆领的内监就躬身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奴才给苏小姐请安。”
“公公不必多礼。”苏瑶还了一礼，着急道，“烦请公公带我去见苏相。”
内监口中连声说道：“不敢不敢。”
侧过身子，刚划出手掌，眼光触及苏瑶的绣帔，登时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提起嗓子叫道：“苏小姐，快将您身上的绣帔脱了吧，咱们宫里不让穿苏芳颜色。”
苏瑶吓得斜身一闪，在马车里反复构筑的坚强伪装突然有了裂痕。
她脸色本就极白，这时心生怯弱，在暮色苍茫之中泛出一点点青色，更增楚楚之姿，让人不禁恻然生悯。
国公府小厮不忍再多看一眼，催道：“二小姐，赶紧的吧。”
一想到天子剑就架在爹爹脖子上，苏瑶不敢再耽搁，哆嗦着玉手将绣帔褪下，交给了小厮。
“请公公带路。”
轻薄的蓟粉红短衫被束进清水蓝裙腰，紧紧裹着不堪一握的纤腰，袅娜走在阒静幽深的宫道上，没有发怵，没有颤栗，带着几分孤勇。
引路的内监目不斜视，恭恭敬敬地走在苏瑶右斜后方。
乌云四合，天一阵阵黑下来，福宁宫戒备外紧内弛，似疏实密。
夜幕的微光下，苏明茕茕跪在空荡荡的庭院里，身躯佝偻，两鬓微见斑白。
他曾是苏瑶心目中的嵯峨，稳稳矗立，于风雨飘摇之中，为他们父女撑起遮风挡雨的保护伞。sxynkj.ċöm
而今面对天子之怒，这把伞终是折下了刚毅的腰板。
心顿时被狠狠扯了一下，酸痛得泪水溢满眼眶。
苏瑶提衣小跑过去，扑地曲膝跪在苏明身旁，哽咽道：“伯父，我来了。我爹爹到底怎么了？”
苏明缓缓回眸，目光有刹那的呆滞，“你爹今日本是去御前自请外放的，不想被北派奸人翻出旧文，恶意毁谤，激怒了陛下，才被关进了御史台。”
声音略带嘶哑，仍充满激愤。
苏瑶捻着衣袖擦干眼泪，“伯父，现在陛下是什么态度？”
苏明望了眼紧闭的菱花格子门，摇头叹道：“从巳时一刻到现在，陛下一直坐在寝殿里，连面都不露。还是我擅作主张将你接进宫的，若被阿旭知晓了，免不了一顿埋怨。”
苏瑶听到此话，哭得更凶，抽泣道：“伯父您这么多年对爹爹的照顾，瑶儿都看在眼里。爹爹此番遭奸人诬陷，非同小可，瑶儿不愿再牵累你们了。”
“瑶儿。”苏明按住侄女颤抖的双肩，皱紧了眉头，沉吟半晌，终是说出了难以启齿的叮咛，“陛下尚处孝期，你需做好见不得光的准备。若是他要你饮下避子汤，也别觉得委屈。”
泪豆子哗哗而下，三丈之外的菱花格子门却在视野里清晰异常。
苏瑶轻轻推开伯父温暖的大手，乖顺地道：“伯父的话，瑶儿记住了。若能护住爹爹性命，瑶儿此生绝不后悔。”
话落，抬起膝骨，跪上玉阶，一阶一阶地膝行而上，像是勇敢的海燕，不畏狂风巨浪，决然冲入雷霆。
她每上一阶，都要重重磕一个响头，“罪臣之女苏瑶叩见陛下，万望陛下垂怜召见。”
沙哑软嫩的哀求声回响在空荡荡的庭院，消散在萧萧风声中。
然而，回应她的依旧是紧闭的朱门。
绘彩飞檐下，灯影在她伶仃的背上摇曳，许也恼恨无法拥抱凄惶狼狈的美人儿，给她一点慰藉与温暖。m.sxynkj.ċöm
“罪臣之女苏瑶叩见陛下，求陛下垂怜召见。”苏瑶又磕头喊了一声，竭力拔高的声音，听来如断弦般凄厉。
殿内依旧一片漆黑，毫无半点声息，仿佛里面根本不存在任何人。
夜风料峭，穿过宫廊，凉意浸骨。
苏瑶自小怕冷，此刻心力交瘁，被冷风一吹，娇躯微晃，宛似暴雨中的一朵白兰。
花瓣逐渐破碎，露出娇嫩的蕊心儿，再也捱不住任何的躏蹂。
“陛下，臣女的爹爹是被冤枉的。爹爹为官，夙夜在公，与民秋毫无犯，怎会对先帝怀有忤逆之心？求陛下明鉴。”
肝肠寸断的哭声传入寝殿，轻轻叩动着天子的心门。
一门之内，坐在黑暗里的男人终是忍不住了，阴沉着脸色，对着身后的人抬了抬手。
菱花格子门后，传出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苏瑶仰起珠泪莹然的小脸，眼底渐渐燃起了希望的星星之火。
“吱呀”一声，两扇朱门被打开，走出一个身穿灰领圆袍的中年男子，头戴交脚幞头，手持拂尘。
与方才的公公穿戴很相似，但明显能察觉出多了几分贵气。
苏瑶呆了一呆，随即焦急上前，磕头求道：“公公，求您为我通传一声，我想见陛下。”
被她突如其来的大礼吓得当场跪地，薛青不敢直视她哭得梨花带雨的美靥，压低了嗓音，神情郑重地道：“苏小姐，陛下要奴才给您捎一句话儿。”
苏瑶微一凝神，陡然领会，眼中含着泪道：“公公，您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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