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身体每况愈下,日日缠绵床榻,每当宋瑜前去探望都能闻见浓浓药香。她心疼耶耶身体,几年前还好好的,不知怎的一场大病便成如此。
幼时阿耶带她去永安城的场景历历在目,阿耶忙着谈生意对她照顾不周,傍晚回来便给她买好吃的杏酪。宋家主对外人严厉,对家人却十分亲切和蔼,甚至不惜放下面子同孩子玩闹。龚夫人道他是老顽童,他却一点不放在心上,一笑而过。
宋瑜觉得杏酪最好吃的点心,至今都对那味道念念不忘,可惜再没吃到过儿时的滋味。
罗汉床上宋邺背靠妆花大迎枕,朱漆小几上摆着葡萄荔枝,另有一碗黑乎乎腥苦的药。宋瑜端着青花望月瓷碗一口一口喂他吃药,他如今连抬手的力气都无,愈发消瘦嶙峋,眼窝深陷,全无当年意气风发模样,宋瑜看了很是心疼,握着勺柄的手微颤,抿唇勉力抑制情绪,不愿在阿耶面前露出丝毫脆弱。
“你阿母都同我说了。”宋邺颤颤巍巍的手碰了碰她头发,眼神一如既往地慈爱,只不过声音嘶哑低沉,“让三妹受委屈了,阿耶定会为你做主的。”
宋瑜放下药碗捧住他双手,贴在脸侧细声,“三妹不觉得委屈,只要爷爷身体康健,我便比什么都高兴。”
她不想让阿耶知道这事,他只需安心养病就好,无奈龚夫人不经意说漏了嘴,招架不住唯有如实禀明。宋瑜鼻子泛酸,她阿耶正值不惑之年,本该如日中天,偏偏被被这场没来由的病魔魇住,请了无数郎中都莫可奈何。
宋邺自知时日无多,虚弱一笑向小几伸手,像多年前那样送了颗葡萄到宋瑜嘴边,“我不中用了,日后府中的事全得仰仗你阿母。”言罢又一阵愁苦,颇为疲惫,“你幼弟不入流,整日只知吃喝玩乐,你身为嫡姐理应多劝他一些,引他早日步入征途,接手宋家生意。”
他气虚,话没两句便喘息不止,咳嗽连连。宋瑜忙坐起给他端茶顺背,龚夫人在外间偷偷拭泪,闻声也慌忙进入内室,吩咐丫鬟去请郎中来。
“爷爷好好休息,等你身体养好了,三妹再来叨扰您。”手下背脊骨头分明,连带着宋瑜的心也跟着发颤,这是曾经为他们遮风挡雨的胸怀,如今只剩干柴瘦骨。她眨去眼里泪水,却控制不住声音呜咽,“耶耶快些好起来吧……”www.sxynkj.ċöm
一席话听得人心酸不已,宋邺何尝不愿意早日见好,可惜终日泡在药罐子里,竟不见丝毫成效。抽丝剥茧一般,他的身子很快便被熬得一干二净。www.sxynkj.ċöm
宋邺怕她和龚夫人伤心,勉强回以一笑安慰道:“上回抓的药似乎有效,目下快吃完了,三妹抽空去城南街道帮阿耶取一回药吧。是三妹取来的,我吃后定能很快见好。”
他是为了支开宋瑜,不想她见到自己油尽灯枯的模样,这才编了个谎话。
这句话能唬住宋瑜,却骗不了龚夫人。她日日陪伴身旁,岂能不知他身体状况?当即再也忍不住放声恸哭,拿绢帕掩住口鼻,呜咽不休。
“阿母别哭,我这就去为耶耶取药!”宋瑜是个没心眼儿的,坐起来便往外疾走,连丫鬟都没顾上。
内室龚夫人泣不成声,“你何苦这样哄她……若是日后知道了,不知该怎么难过……”
宋邺松一口气,就着丫鬟端来的水杯润了润喉,苦涩笑,“能让她高兴一日,便是一日。”
*
出广霖院的路上恰巧碰见宋珏,他一袭绛紫宽袍更添神采,正大步往她这边走来。
宋瑜对他多少有些敬畏,现下有要紧事便顾不得那些虚礼,匆匆同他行礼道了句“大兄”便错身而过。
“你身子好些了?”宋珏在身后蓦然出声。
宋瑜只得停下步伐,耐着性子回应,“好许多了,多谢大兄关怀。”
说话时她只侧了半个身子,脚尖不由自主地往外转,端是一副要走的模样。高缦履藏在群儒下时隐时现,只露出个小巧的足尖,踩在青石地板上踟蹰不决。
宋珏权当没察觉她心急如焚,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婆娑腰间翡翠玉佩,声音沉缓有力,“前几日你身体不适,花圃那边催得紧,我另寻了香坊一名师傅前往。时候得知霍园主对其十分不满,要求另换他人。”
本以为这事便重新掀了一页,没想他旧事重提,宋瑜不解其意,潜意识地觉得不是好事。她身后跟着澹衫薄罗,两人影壁前跪了一夜,翌日膝头子都是青紫的,走路踉踉跄跄直打弯儿。
她刻意不着痕迹地往薄罗身前退,她退薄罗也跟着往后挪,脚下没注意一脚踩在路牙子上,两腿一软便倒了下去。宋瑜和澹衫忙不迭将她扶起,掸了掸身上泥土,顺道数落一两句:“怎的恁不小心,眼睛长着是为了好看不成?”
薄罗瘪瘪嘴,“分明是……”被宋瑜一瞪便噤声,她掌心磕在地上划破了,留下一道长口子,索性张口含住将血珠吸回肚子里,就此堵住了嘴。
宋瑜心中赞她机智,后退一步对宋珏规规矩矩道:“我受阿耶所托去外面拿药,薄罗手上又受伤,还请大兄见谅。至于教授调香一事,香坊不乏有能力者,大兄不愁找不到满意的人。”
说罢在宋珏目光下坦然离去,澹衫随在她身后,薄罗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小小身影迎着早晨朝阳,好似踩着晨曦款款走来。可惜背道而驰,只能越走越远。
宋家主训宋珏是为谭家一事,他听罢异常气恼,直骂谭家忘恩负义!待气消后决定与谭家渐次断绝生意往来,适才谭家的人才来过,是近来打算做一笔较大的生意,奈何资金不足,特意寻宋家求助的。
宋邺如今看到他家的人便厌恶,想到自己那乖巧懂事的三妹,再同他家的谭绮兰一比较,云泥之别。他恹恹地挥手令对方先回,此事再做商议,话里委婉,可宋家主何曾这样冷淡过?谭家人思量再三,终于品出了宋家不乐意帮助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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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从宋家出来,谭家管事便匆匆让人备马车往城西赶去。
他一路惴惴,宋家为何忽然转变态度?失去了这个大靠山,日后仅凭他们一家之力,生意场上可不大好过。正因为如此,谭家才迫切地需要与霍川达成共识,得到他的保证,毕竟他家的吊兰可全凭他做主。
谭管事到城西时正值午时,晌午日头不强烈,他却出了一脑袋汗。他由仆从引领着步入堂屋,屋内无人,让他在此稍作等候。谭义芳心急如焚,哪能坐得住,将仆从端来的茶水一饮而尽,甚至没品出是何滋味便疾步往一侧耳房走去。
直棂门虚掩,他轻叩两声便推门而出。
“霍园主,冒昧打扰,实在有急事相商。”谭义芳道了句虚话,一抬头便猛地愣住。
此处与堂屋不同,屋内无光,只在头顶凿了扇天窗,晦涩暗昧的光线透进屋中,阴沉不明。霍川正坐在紫藤圈椅上,眼睛覆白纱布,下颔微紧状似不愉。尚未等谭义芳做出反应,已有盏山水茶杯迎面袭来,他险险躲过,才干的脑门相继冒出冷汗。
霍川脸色沉郁,心情不佳,“滚。”
茶杯砸在直棂门上破碎一地,屋内难以视物,谭义芳稍不留神便扎一鞋底,他忍着痛解释:“今次是我冒犯,事出紧急情非得已,霍园主请见谅,听我细细解释。”
霍川没出声,他身旁暗处立着一位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开口一把好嗓子替他解了围:“先去正堂候着吧,没见这处正忙着?”
饶是谭义芳心急,此刻也不得不听从,他震慑于霍川的威严之下,惶惶退出房门。
室内回归平静,霍川解下眼前一圈圈白布,眼皮子能感受到极其微弱的光,然而睁开眼依旧一片漆黑。他无神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将纱布随手扔在地上,静坐片刻拾起拐杖便往正堂踱去。
身后替他医治的男子于心不忍,“成淮,有朝一日我定能保你眼睛痊愈。”
霍川脚步未停,“这一日需要多久?十年或是几十年,我看不如便一辈子瞎着。”
说罢自暴自弃地往外走,他这双眼睛从八年前失明,若能医好早已好了,何苦蹉跎至今。门外是循声而来的管事,将他扶出门槛领往堂屋,廊庑下试探地问道:“园主可知谭家此行所为何事?”
“能为何事?无非是谭家那点吊兰生意。”霍川讥诮,“莽撞冒失,跟谭家女郎倒是如出一辙。”
言罢顿了顿,“稍后准备一辆车辇,送段郎中回医馆。”
管家迭声应下,转眼两人已走入正堂,迎面是谭义芳讪讪赔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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