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家,身旁有十数双眼睛盯着,宋瑜下意识后退半步,“没什么事了……我先告退。”
说罢转身便走,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尚未走出内室便被身后人唤住,他一声“三妹”便将宋瑜的脚步定住。内室尚有阿母阿耶,宋瑜猜想他不能拿自己如何,是以站住脚步,恭谦有礼道:“霍园主有事?”
霍川弯唇,“上回我说的事,不知你考虑得如何?”
宋瑜失色,惊诧不已地瞪大眸子,未料想他竟在大庭广众提及此事。“有劳园主费心,阿母已替我解决。”
霍川静了片刻,“上回我受伤未愈,三妹索性趁此机会一并付了诊金。”
语气理所当然,光明正大地向她讨要药钱,不只是宋瑜,连段怀清都讶异地挑高了眉毛。今次为了他医治眼睛,委实注意到额角一块小伤口,不大深,才褪去痂印生出新肉,不过小拇指甲盖儿大小,根本不足一提。
成淮何曾如此斤斤计较了?他目光在两人身上梭巡,饶有趣味。
经他提及宋瑜才往他脸上看去,惭愧之中留有几分顽固,内室阿母阿耶声音清浅,谈话内容依稀可辨。她不禁放低嗓音,抿唇稍显无措,“上回一事是我失手无意为之,心有愧疚,诊金定会替园主垫付,若有需要,稍后我再命人送赔礼给您,园主大量,此事不如便一笔勾销。”
宋瑜这句话完全客套,哪想他竟十足干脆地应了下来,“此话不错,待我同令尊议完事,便请三妹携带赔礼而来,我在正堂等候。”
竟还有这般厚颜无耻的人,宋瑜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的脸瞧,似要将人皮肤灼烧个窟窿来。
可惜他坦坦荡荡,丝毫不觉有愧,恰巧此时内室走出个丫鬟,“家主请霍园主进屋详谈。”
霍川从宋瑜身前走过,自然察觉到黏在他身上的视线,驻足一语双关,“三妹若再逃避,我不会就此罢休。”
旁人都以为他说的是要钱这事,唯有宋瑜将他其中威胁听得明明白白。
她是生出过躲避的念头,毕竟两人关系尴尬,她又是待嫁之身,无论如何都不该走得太近。怎奈这人逼迫得紧,如今竟然寻到她家中,宋瑜头一回对人生出莫大恐惧。好似他能布下天罗地网,专等你乖乖跳入。
回过神后霍川已由丫鬟牵引进入内室,她攥紧了拳头,举步迫不及待地离开此地。
廊庑下段怀清远远将她唤住,他从内室追来,停在宋瑜几步开外,瞟一眼她身后澹衫薄罗,“不知可否与女郎借一步说话?”
从头到尾都被霍川攫取注意,宋瑜甚至没来得及打量这位年轻郎中,这才看见他面如冠玉,风采翩翩。想到他与霍川关系,宋瑜下意识地排斥,眉心微微拧起不大愉快,“郎中有何事直说便是。”
段怀清面露为难,他可真个冤枉,无端端被殃及,落了个同流合污的罪名。他抱拳微微一礼,“实在冒昧,斗胆请问女郎家中排行数几?”
宋瑜咬紧牙关,许久才缓缓道:“数三。”
原来如此,霍川与她大兄有几分交情,叫一声三妹也不为过。段怀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顿了顿又问:“不知女郎与成淮因何……”
耐着性子陪他已是仁至义尽,若不是看在他为家父医治的份上,宋瑜根本不乐意与他周旋。她耐心耗尽,统统显示在脸上,樱唇不满地微微撅起,“我同他毫无关系,只是偶一回路过不小心砸伤了他,郎中请勿多心。”
这歪曲现实的本领确实高超,段怀清笑了笑,眉眼舒展,知她不愿多说便不强人所难,“有劳女郎。”
宋瑜禁不住多看了他两眼,道了声“再会”便踅身走在游廊下,姿态从容,赏心悦目。
早就听闻宋家嫡女貌美,是世间难求的绝色,见之倾心。早先他听罢不信,再加上另有传言说她貌丑无盐,便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噱头罢了。哪知今日一见大开眼界,商贾之家竟能养出如此娇贵的女儿来,果真称得起国色天香四字。
*
霍川来寻宋主确实有事,是为调香一事。
甫入内室便一阵浓郁药香,常年重病使得宋邺无法下床迎接,由丫鬟扶起虚弱地靠在迎枕上,模样清瘦。宋瑜以前并未见过他模样,都是同宋珏交涉,算起来两人是头一回相见。他恭谦有礼,立在床榻前拱手,“宋主身体康健。”
宋邺无力一笑,虚扶他臂膀请他起来,“何来的康健一说,能否挨得到明年三妹嫁人都是个问题。”
霍川一滞,这便是她口中的解决?仍旧嫁去谢家?
他眉峰霎时压低,萃了冷峻寒意,“此次成淮拜访便有一半是为此事,家主可否记得上回我与长子协约?花圃日后只做宋家生意,同时宋家也要协助我习得制香。”
宋邺艰难地点了点头,示意丫鬟为他赐座,“此事宋珏同我说过,我知道你提的要求过于简单,反而吃亏。”
霍川不置可否地勾起唇角,他坐在紫檀五开光绣墩上,拐杖贴身放置,“并不吃亏,上回林翡为我指派了一人,奈何粗手粗脚不能成事。我一气之下将人打发了回去,还请宋家见谅。”
宋珏给他派去的人是香坊受人尊敬的师傅,无论制香还是调香都十足有把握,到他这里便成了毫无本事。其中内情大抵只有花圃管事心照不宣,千方百计地挑人毛病,能为了什么?还不是最初要求的人没能如意。
此中缘由宋邺自然不知,他颇为惭愧,“让园主见笑,我再换一个懂事理的过去,应该说宋家请您勿见谅才是。”
霍川不动声色,“实不相瞒,成淮对宋女郎很是欣赏,听闻她幼时便能识得各种香料药草名字,过目不忘,头头是道。目下香坊经营的几种熏香多是出自她手,此中人才,若是能请到女郎再好不过。”
闻言宋邺面露难色,他低咳几声,急促气短,苍白的脸逐渐泛起红潮。丫鬟忙上前为他递水,小心翼翼地扶着喝了两口,这才见好。
宋邺摆了摆手示意人下去,复对霍川道:“并非我不愿,三妹明年此时便要嫁去谢家,而园主又尚未成家,制香不是一天两的工夫,长期待做一处难免不引人闲话。为了三妹名誉考虑,此事恐怕不能答应霍园主。”
霍川早已料到他会拒绝,是以并未失望,反而关心起宋邺病情来,“听闻您这病已有数年,不知近来可否见好?”
他话题转得快,宋邺是商场摸爬滚打多年的人,饶是如此仍旧未能将他看透。
这个年轻人深沉冷静,睿智果决,宋邺对上他漆黑瞳仁,遗憾地摇了摇头。“段郎中为我开了些药,是比旁人的管用些,但作用不大,想来已是穷途末路,不奢望再有转圜。”
霍川静置片刻,“不瞒宋主,我在陇州西处有一处住宅,那里邻近花圃,地广人稀,一碧万顷,是个养病的好去处。”语末拇指缓缓婆娑拐杖云纹,不疾不徐,“并且院中有一泉池,池水温热,泡之能祛乏清毒,对身体有利无弊,若您日日用之,想来不日身体便能大好。”
他开的条件着实诱人,宋邺走访大江南北,岂能不知温泉一说。他常年卧病在床,凡事都需得人照料,虽嘴上不说,心里定比任何人都期盼病愈,奈何现实一次次给予重击,到如今只得认命。
霍川虽看不到他神情,但知他必定心动,遂一笑继续道:“若是您在,宋女郎前往探病便是情有可原,况且少不了府中家仆,恰能堵住众人闲言碎语。”
凡事不能逼得太紧,他点到为止即可,是以起身坦言:“此乃成淮的一个提议,结果如何仍由您决定。”
*
从广霖院出来,段怀清一壁引路一壁兴致盎然地追问:“你同宋女郎究竟何种关系,相识数年,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本事!”
霍川自始至终没有回应,任他一人胡乱臆测,到正堂门口才拿拐杖指了指廊庑,“你留在此处。”
段怀清诧怪不已,“我为何不能进去?”
霍川举步迈过门槛,留给他一句,“乌烟瘴气。”
言罢人已步入屋中,屋内寂静无声,并无丫鬟存在痕迹。然而他知道宋瑜就在屋中,此刻正端坐在八仙椅上,身上异香无法掩盖。他才从充满药味的屋里出来,再闻这馨雅淡香,顿时心旷神怡,步伐也不禁放慢了些。
不想见他?恐怕这回更由不得她做主,宋邺久病多年,怎舍错过丝毫痊愈机会,思量再三,终究答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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