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相逢亦有期
画着美人的风筝越升越高,最终放完了所有的线,留在空中的只剩一个红点。
“要不要放掉?”江冲问。
江蕙犹豫道:“可这风筝是周家姐姐的。”
“那你去问问?”
“好!”江蕙小跑着去了隔壁帐中。
于是乎,江文楷领着曹焕等人过来时,看见的便是他家兄长牵着风筝线孤零零傻乎乎地站在在帐后的空地上发呆。
“三哥,你干嘛呢?”江文楷都惊了。
曹焕也是微惊:“仲卿兄竟有如此兴致?”
江冲连头都懒得回,微微仰头,看着那被一根细线牵住的美人风筝,就像看到了如今的自己。
不,甚至他还不如风筝,他连维系自己和这个世界的线都没有。
“曹兄要不一起来?”
“我还是算了。”曹焕很有自知之明,他没有江冲这样的好脸,还是要多注意形象的,“仲卿兄,来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江冲闻声转头,却在看清曹焕身旁之人时怔住。
上辈子,他召集父亲旧部起兵谋反的前夕,这个人冒雨前来劝他收手。
后来流放途中,又是这个人连夜追赶,贿赂押送的官差,对他说后会有期。
七年生离,隔世重逢,又是少年光景。
原来真的是“后会有期”。
“三哥,你们认识?”江文楷见他看着韩博发愣,故有此一问。
江冲一笑,“不认识,只是觉得这位公子十分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位是?”
曹焕笑着给他介绍:“这是我大嫂娘家表弟韩应之,刚来京城。”
韩博看着少年时代的江冲,脑海中回想的却是他亲手收殓了江冲的遗骸,分明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却依旧历历在目。sxynkj.ċöm
二人互相见礼,曹焕见江冲态度还不算冷淡,同样也是有心帮他这位新朋友与平阳侯世子攀上交情,便特意介绍道:“我这位韩兄弟可是汝舟先生的得意门生,尤擅丹青,尽得汝舟先生真传。”说完不动声色地给韩博使了个眼色。
韩博笑了笑,看着江冲并未多言。
不约而同地,江冲也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对曹焕所言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有他自己知道,韩博不仅擅作丹青水墨,还对各种结构设计图十分精通,从前初相识的时候,韩博就为他画过船只构造图。
江冲始终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姿态,就像他从未和那个叫“韩博”的人有过任何交集,直到看见江蕙抱着一只小白狗从隔壁帷帐出来。
江蕙喜滋滋道:“哥,周家大姐姐说,你若答应明日和她同游兴觉寺,便将风筝送给我。”
江文楷难以置信:“你竟然为了一只风筝就将三哥卖了?”
江蕙断然道:“才不是!周家二姐姐说,你若答应明日和她们姐妹二人同游兴觉寺,这只小狗也送我。”
曹焕问:“那周家三姑娘如何说的?”
江蕙从袖中掏出一朵绒花:“周家三姐姐让我把这朵花带给你。”
江文楷哈哈大笑起来,曹焕也忍俊不禁。
江冲无奈扶额。
江文楷拍了拍他的肩膀,“三哥,你就认命吧。不如这样,子鱼兄、应之兄,今日我请你俩喝酒,明日你俩跟我一起陪我三哥赴约如何?”
曹焕有些迟疑:“会不会误了仲卿兄的桃花?”
江文楷道:“你看我三哥像缺桃花的人吗?”
“这倒也是。”曹焕笑着征求韩博的意见:“应之你看呢?”
韩博一笑,余光瞥见那明月般的少年微微俯身,一手托着小奶狗,一手牵着风筝线,正温言细语地同那小女孩说着什么,柔软得都不像曾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小侯爷,也不像方才赛场上让人血脉贲张的击鞠少年。
他默默收回视线,“俊昌兄如此盛情,在下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江冲闻言,不光唇角含笑,就连眼底也满是笑意,他强忍着想要回头的冲动,心里已经开始默默盘算起日后该如何相处。
***
夜幕降临时,江冲只身前赴秀心亭。
“见过……”
“见外。”秦王一把拉住正要行礼的江冲,想起他今日在击鞠场上那般拼命,就忍不住啰里啰嗦地数落他:“明知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还那般拼命,你图个什么?”
江冲道:“尽兴。”壹趣妏敩
“尽什么兴?我看你尽是瞎胡闹!”秦王本没有动气,只是习惯性地念叨几句,但听了这等混账话,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几日在家待着也就罢了,还弄出一身伤,受了伤不好好养着,非要逞能……你信不信,明日我便叫人将你除名,看你还敢不敢乱来。”
江冲知他是吓唬自己,无奈道:“二哥,我错了。”
秦王这火气来得快,去得更快,以往每回遇见他生气,只要江冲说两句好话,保证再大的火气都无影无踪,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你就仗着我疼你,不省心!”
江冲提起酒壶先将二人的酒杯斟满,然后痛饮三杯,将杯中的琼浆玉液喝得涓滴不剩,“多谢二哥宽恕。”
秦王摆摆手,“快收起你那一套,叫你过来不是问罪的。姚崇此番回京实属明升暗降,圣上已经决定从姚崇入手逐步分离崇阳军,你这样贸贸然登门拜访,你让圣上心里怎么想?”
就在他重生回来的三天前,原来的他去登门拜访了一位戍守边关多年的老将军姚崇,那是他父亲江闻曾经的战友袍泽。
江冲微微一笑,“读圣贤书,岂能忘恩负义?”
姚崇确实于他有恩,当年在上榆,若非有姚崇,只怕江冲连他父亲的残尸都带不回来。
秦王道:“你们大可暗中来往,那也总好过将此事放在明面上,让圣上多心。”
江冲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实在没想到堂堂秦王殿下居然会说这种话。
秦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
江冲摇头失笑,“我并非不知。”
“那你还……”
“是洪先生的意思。”江冲低头看着桌上精致的菜肴,略斟酌了一下,“洪先生还算准二哥会私下见我,并让我求二哥一事。”
秦王微微皱眉,似乎对江冲如此言听计从很是不满,但又碍于旁的缘由不好多说什么,按了按眉心,“你说。”
江冲顿了顿,“劳烦二哥把江文楷除名。”
对于秦王而言,这其实只是小事一桩,他想了想:“你决定对付你三叔了?”
他们江家长房二房是嫡出,三房四房是庶出,老太爷在世时宠爱侍妾胡氏,因此对胡氏所出的三老爷以及三房极度偏爱,甚至险些设计夺了江冲的世子之位,由三老爷来继承爵位。
老太爷在世时,江冲和三叔之间的摩擦不断,每次都是江冲以极度细微的优势占据上风,二人之间最后的较量随着江冲年纪的增长逐渐拉近,大战一触即发。
江文楷是三老爷的次子,秦王见他俩素来相处不错,还以为江冲在对付三老爷时会刻意避开江文楷,却没料到他竟想让江文楷来做这个□□。
江冲正低头拿筷子夹起一颗鹌鹑蛋,准备在小碟子里蘸一点浓稠的酱汁,谁知手一晃鹌鹑蛋径直砸下去,飞溅的酱汁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鼻尖。
一抬头,见秦王正嘴角抽搐地忍着笑,江冲满脸不解:“怎么?”
“先擦擦。”秦王将手帕递给他,又用一根银箸扎起害江冲出丑的鹌鹑蛋,递到江冲唇边,目光柔和而坚定:“我会护着你,有我在一天,定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这话倒是不假,从前秦王虽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却在自知大势已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江冲摘得干干净净,以至于他这个皇子都消失在了朝堂上,江冲却安然无恙。
如今,江冲即使明知这话的分量重逾千钧,却也只敢信一半,毕竟世事无常,人更无常。
他伸手接过银箸,半真半假地笑道:“我爹曾言,身为男儿,唯有自身强大才不至受欺负。”
秦王眼底的光微微暗淡,没再多说什么,以一杯酒终结了这个话题。
江冲在上林苑隔壁有一座别院,那是武帝赐给长公主的嫁妆之一,长公主薨后,名下所有的财产分文不少全归了江冲——包括这座将天下景致融合得恰到好处又别具一格的行宫别院。
回到玉溪别院已是深夜,管事的来报说江家四公子兴许是有要紧事,等候许久了。
江冲当然知道,就是他叫江文楷过来的。
书房里江文楷正捧着本新近刊印的文集看得津津有味,听见门外响动,抬头便见江冲扶着门框,满面红晕地走进来。
他连忙上前扶住,“这是喝了多少?”
江冲摆摆手,“没多少,我白,容易上脸。”
江文楷:“……”这都说起胡话了还没多少!
他连忙叫重明端醒酒汤来,“你叫我来什么事?要不你先歇着,明天再说?”
江冲真只是上脸,头脑倒还算清醒,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坐下,语速比平日说话略慢些,“我让秦王把你参选的资格取消了。”
江文楷一怔:“为何?”
江冲抓着他的手,“朝廷……朝廷要的是一个兄弟阋墙、半死不活的平阳侯府,你我若一致对外,很多人会不安的。”
江文楷:“所以你成日与杜景年蔡文静之流混在一起?”
江冲歪着头想了一下,没想明白此二者之间有何关联,只好囫囵点个头,“让你受委屈了,作为补偿,我答应你一件事,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你只管开口。”
其实在江文楷看来,这有什么委屈的?
他之所以报名参加什么御前侍卫的选拔,完全是因为——江冲会参加。
从小到大看江冲干什么他也干什么,习惯性不服气罢了,真要进宫给圣上当侍卫,他还懒得伺候呢,在家被人伺候着不好吗?
虽然事实如此,但送到嘴边的肥肉不好不要,想了想道:“以后荣叔教你功夫的时候,能让我旁观吗?”
江冲奇道:“我何时不许你观?”
江文楷:“□□叔每次教你的时候,重明都在门外守着。”
江冲:“那是不想让外人进去打扰,你都没去敲过门,怎么知道他会拦你?”
江文楷瞬间疯了:“啊啊啊!你怎么不早说!”
江冲从他手中解救出自己的衣领,莫名其妙:“你问我了?我还当江四公子可以无师自通呢。”
江文楷一想到因为这种原因,自己错过了多少超越江冲的机会,心疼得都要哭了,这混蛋还在旁边说风凉话,差点以下犯上。
“何荣教给我的,以往每次跟你切磋的时候,都是倾囊相授,半点不藏私,知足吧。不就是没亲自跟何荣较量过吗?怎么还哭上了?要不要我敞开怀抱,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江冲喝了酒就原形毕露,不仅话多,而且张口就能把人损得没话说。
听他如此造谣,江文楷本想狠狠给他一肘子,但想起他还带着伤,便只好作罢。
没精打采地想到这些年江冲虽以较量之名行揍人之实,但确实如他所说的倾囊相授,不然自己不可能紧跟在他身后只有一线之差。
这样一想,虽然还是有点遗憾,但心里好受多了。
“回京后,你叫荣叔也给我指点指点。”
何荣是驸马爷做统帅时候的亲卫长,驸马去后,何荣就留在侯府做护院。整个侯府,包括以前老太爷还在的时候,除了江冲,没人使唤得动他。
“行。”看在他这么伤心的份上,江冲一口应下,“对了,还有个事。”
“你还有事瞒着我?”
“别激动,不是什么大事。”江冲斟酌了一下字句,尽量不去刺激他脆弱的精神,“就是我打算过两年参加会试,你呢?”
“我也去!”江文楷想都不用想,说完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本朝四年一度的科举,不由奇道:“等再过两年袭爵圣上必会封你做官,最低都是从四品,就算你过了会试,殿试独占鳌头考个状元出来也才六品,你又不爱读书,参加那玩意儿干嘛?”
江冲实在想不起来他上辈子为何参加,于是理直气壮道:“我闲得慌不行啊?”
江文楷以为他不想把原因告诉自己,便没再追问,忽然想到:“你去给圣上做侍卫,还有时间读书吗?哈哈哈,庚辰一科龙虎榜上,我一定会甩你一大截!哈哈哈……”
这么大一个弟弟,说疯就疯了。
江冲没眼再看。
别院正中偏西北方向有一座画栋雕梁的双层小楼,楼上房檐下挂着一排排的彩画宫灯,楼下摆放着几盆即将绽放的花,隔壁不远就是先前豢养白鹿的园子。
江蕙喜欢楼上的宫灯,江冲便由着她,自己住楼下。
回房时,见楼上已经熄了灯,只有一盏若隐若现的小风灯搁在檐下留着备用。
上楼的脚步声惊动了守夜的丫鬟婆子,江冲食指搭在唇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只见江蕙正跟那小奶狗头挨头地呼呼大睡,他又忍不住叹气,压好被角再悄悄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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