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男人的尊严
韩博倒是气定神闲地拈了一块桂花糖含在口中,将下巴搭在江冲肩上等了许久也不见江冲先开口。
他只好对着江冲脸颊轻轻吹了口气。
江冲微微侧头,“等送走安伮使团,我会去找他清算此事。”
“找谁?”
“还能有谁?蔡文静。”
韩博笑了笑,江冲的想法果然不出他所料,低声道:“不是蔡公子。”
“就算是一起长大的……啊?”江冲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韩博方才说了什么,“你说,不是他?”
韩博勾了勾唇角,并不答话。
“那会是谁?是小厮认错人了?”江冲正欲再将韩寿叫回来,却被韩博勾住手指,不让他起身。
“你别乱动。”江冲一边帮他调整了姿势,给他身后加了个软垫让他躺得舒服些,一边眉头紧锁着回想自己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韩博暗自叹口气,娶个傻乎乎的老婆固然好哄,但也得防着老婆被人骗,果然是有利必有弊,世事难两全。
“敢问将军,如此明显的离间计你都看不出来吗?”韩博目光戏谑地看着江冲。
江冲这下反应过来了,“你是说有人故意栽赃嫁祸蔡文静?”sxynkj.ċöm
“可不止呢,说不定又是个针对平阳侯府的阴谋。将军阁下,你需要本军师给你答疑解惑吗?”韩博笑着问。
直至此刻,江冲方才意识到韩博其实一早知道这是个阴谋,就等着自己开口发问,而自己却放着大道不走,还傻兮兮地去绕远路。
“你快别卖关子了,告诉我。”江冲心里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韩博慢悠悠地说道:“夜间行凶黑巾覆面,还要故意变换嗓音,却偏偏将手腕上的伤痕露出来,你觉得这是怕被认出来,还是怕人认不出来?蔡公子是蔡老侯爷爱子,你若对他动手,纪阳侯府会善罢甘休?”
江冲微怔。
韩博又道:“那天你听说行凶之人手腕伤痕时的反应告诉我,那道伤痕应该有特殊的意义,且是某一个人所独有的标志。当时我便确定这是一出离间计,我就等着你来问,但你好像另有主意。”
江冲汗颜,他一时激愤冲昏了头,听见手腕伤痕便想到蔡新德,根本没往别的地方考虑。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蔡新德手腕上的伤痕来历简单告诉韩博。
韩博眉梢微挑,“这位蔡公子……大有问题。”
“他怎么了?”江冲忙问。
韩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兼救命之恩,着实情深义重。”
这是又醋上了。
江冲有心说两句情话哄哄这醋坛子,但又想到太医嘱咐禁欲的话,恐勾着韩博起了欲念伤身,只好淡淡道:“又胡说。”
韩博叹道:“以往我吃醋你可不是这个态度,果然色衰爱弛……”
江冲忍不住笑:“你少看些话本,容易坏脑子。”
韩博“啧”了声,勾勾手指,等江冲倾身过来时顺势抱住。
江冲以为韩博有话要说,谁知他这样一抱就不撒手了,这个姿势既考验腰力又考验臂力,再加上韩博的部分体重,江冲不到片刻便手臂酸困,但他为了所谓的“男人尊严”硬是咬牙硬撑着。
直到江冲快撑不住时,韩博才肯松开他,懒洋洋地打个哈欠,起身客气道:“手酸了就歇会儿,今天不用你抱我回房了。”
江冲:“……”
这小器的男人!
二人回房熄了灯刚歇下,重心隔窗禀报四姑娘要生了,但是胎位不正恐怕要出事,请他回去。
江冲一惊,立即披衣起身,给韩博捂好被毯,“我叫人给你弄个汤婆子来,别着凉了。好好睡,不必等我,那头完事我就回来。”
韩博点头,“快去。”
江冲匆匆赶回侯府时,孩子还没生下来,江婉的丈夫惠廷听着从产房里传出来的一声声惨叫两腿都在打颤。
江文楷也在场,拦着惠廷不让他挡道,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江冲回来顿时有了主心骨,“三哥!”
“兄长,我……救救我娘子,一定要救她!”惠廷死死抓住江冲衣袖,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稍稍缓解他心里的慌乱紧张。
“我已派人去请太医,稍安勿躁。”江冲一把扶住惠廷,朝江文楷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将惠廷劝到厅里坐着。
莫离闻言连忙派了名小厮去巷口守着,等太医到了直接请过来,对江冲道:“四姑娘是晚膳前发作的,当时是和咱们姑娘一起选冬衣料子,好在四太太来得及时。”
江冲一听有四婶在,心下稍安。
莫离又道:“稳婆说四姑娘这胎位不正,怕是要寤生。”
江冲虽不懂妇人生子,但他读过《左氏春秋》,知道何为“寤生”。
那是极为凶险的胎儿先脚后头的出生方式,不论产妇还是孩子,都可谓是九死一生。
江冲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想了想,对莫离道:“你仔细回想一下京中谁家娘子难产过,派人去问请的是哪里的稳婆,把人请过来。还有,叫你老婆进去伺候着,万一真有个什么,先把大人保住。”
莫离连忙去办。
江冲看了眼天色,忽然想起方才莫离说江婉生产前和小星在一起,担心妹妹受了惊吓,想着此处有四太太主持大局,他在这儿也帮不上忙,便去看看小星。
江蕙当真是被吓着了,抱着狗,面色发白地窝在乳母怀里,见了江冲正要细声细气地唤声哥哥,江婉的叫声猛然拔高,吓得江蕙又缩回乳母怀中。
“没事,别怕。”江冲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坐下,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抿了一小口,深感家里没有女主人的不便。
若是有个主理内事的女主人,那今日他最多陪着惠廷在前面等消息,内宅根本用不着他操心。
四弟妹何氏倒是有这个能力,可惜她也怀着孩子,不能操劳。
江冲正不知该如何安抚妹妹而胡思乱想着,忽觉衣角被人扯了扯,转头一看,江蕙正捏着他一小片衣角,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尽是惶恐。
“怎么了?”江冲问。
江蕙死死攥着兄长衣角,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娘亲生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痛吗?”
江冲一愣,顿时明白妹妹在害怕什么。
对于十三年前那场大火,那是他活了两辈子也没能走出来的阴影。
前世姚洪二人不断地带着他重温父母之死,借此激起他对圣上的恨意,便是因为他们知道江冲给自己画地为牢,把自己困住了。
江冲自己也明白,所以他不想让江蕙也困守囹圄,所以从未对妹妹说起过当时的情形。
“和这不一样,当时……很乱,很急……”
江冲也不知该如何去描述火海之中浓烟滚滚,目之所及尽是被火舌舔舐的彩灯帐幔雕梁画栋,甚至是……人。
“我当时也年幼,其他的记不大清了。”
江冲对妹妹说了谎,他分明对当年情境历历在目,至今还能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江蕙怯怯道:“我听说娘是因为我才……”
“当初祖父在时,欲使三叔继承父亲的爵位,没少往你我身上泼污水,当时说你命硬、克双亲,参我不孝、狂悖、大不敬。怎么,还有把长公主薨逝的过错强加于你的?”江冲故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了这番话。
尽管他们兄妹身上的污水并非全是老太爷的杰作,也有不少是三太太的手笔,但如今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看在江文楷的面子上,就让老太爷把这些锅全背了吧。
江冲又道:“我从前不说是怕你还小,不知轻重,在外人面前说漏嘴;如今你也算是大姑娘了,告诉你这些,也是想着你有分辨是非的能力,再听到这种传言,好好想想,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利益勾连。”
江蕙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揭过了有关长公主的话题,不过她的关注点有点异于常人:“三叔又不是父亲的儿子,祖父凭什么让三叔继承爵位啊?”
江冲有点想笑,但嘲笑已经过世的长辈传出去也不太好听,便耐心解释道:“安乐侯府杜家,也就是杜宽祖父在世时将爵位传给嫡长子,也就是杜宽大伯。杜宽大伯死的时候,膝下只有一个两岁的庶子,无奈之下,杜宽的祖父只好让杜宽他爹继承爵位。懂了么?”
江蕙有点懵:“不懂,杜家爵位本来就是杜家老祖父的,传给哪个儿子当然可以由杜家老祖父做主,但是咱们家……”
江冲递给她一个微妙的眼神。
江蕙瞬间明白过来,他们家老太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白日做梦呢。
“可是,父亲那么厉害,又是大将军,祖父为何不喜欢父亲?”
夜已经很深了,在说完长公主的事时江冲便想让妹妹早些歇下,奈何这小丫头反倒一副越说越精神的样子。
再加上江蕙过完生日十三岁,又成天在外疯玩,江冲怕她这个争强好胜又刁蛮的性子在外被某些见不得女孩活泼开朗的道学家刻薄了,有心提前给她涨涨底气。
拿他们家老太爷的情史来作为理论依据,实在太合适不过了。
反正房里服侍的乳母丫鬟都是江冲精挑细选签了死契的,生杀大权都在自己手里,也不怕她们听见。
唉,他这个又当爹又当娘的心啊!
“这得从文帝时安伮南侵说起,当时符宁江氏为避战乱举族南逃,南逃路上一对老夫妻救了一个重伤的侠士,侠士为报答救命大恩,便和咱们家做了亲家,将女儿许配给老夫妻的小儿子。”
江蕙听明白了,这是说的他们祖父和祖母方氏,忙问:“然后呢?”
“然后,侠士的女儿当然是侠女,舞刀弄剑自不必说。当时族里年富力强的男子应征入军,南逃的不过是一帮老弱病残。小儿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结果却让他娶了个侠女……在强势的妻子面前,如何能显示出自己的男子气概?”江冲看着妹妹问道。
江蕙当然不会被问住:“当然是跟着侠女习武啊!既能自保,也能保护族人。”
江冲心下甚慰,这小丫头还算有点智慧。
可惜的是他们的祖父在这方面还不如这小丫头。
“但是这世上有的男人他不这样想,他会认为女子强势便是不守妇道,唯有天生比男人弱才是正理。他们的英武伟岸不是自身强硬,而是通过女子的柔弱来衬托。”
所以嫡出的长房二房不讨喜,唯有那位柔弱的江南水乡的妾室所出的三房最得老太爷偏爱,偏心到要将嫡子用命拼来的爵位送给三房。
江冲打心眼里看不起祖父,虽是长辈,但从男人的角度来看,一个懦弱无能的男人而已,没什么值得他敬服的。
“为何会这样啊!”江蕙皱起眉头,深觉不妥。
江冲轻笑,“你没见有的书上写某些地方的女人要从小把脚裹起来,裹成三寸金莲,还甚美……不是三寸金莲好看,而是有一双三寸金莲的女子此生都必须依托男人才能生存,能衬托出他们的伟岸。”
“这些男人真是太可恶了!自己不行,也不许别人行。”江蕙愤愤道。
尽管江冲知道江蕙后半句并没有别的意思,但他自己想歪了,顿时心生恶寒,把自己雷了个外焦里嫩。
又恐妹妹走入误区,对男人心怀偏见,又补充道:“不过这天下男儿也不全是那样的,像咱家驸马,那可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那当然!”江蕙与有荣焉地扬起小脸,顺带拍了个马屁:“父亲和哥哥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哥,你给我讲讲爹娘的事呗!”
江冲屈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还不睡!”
“睡不着嘛。”
江冲想了想,“叫人收拾收拾,去我院里睡,我那儿远,听不见这头的声音。过几日去西山围猎,我教你打猎。”
江蕙得寸进尺道:“还要教我击鞠。”
江冲摆摆手,听着身后江蕙的欢呼声起身离去。
乳母却跟了出来,忧心忡忡地对江冲道:“姑娘再过两年就要嫁人了,若是被侯爷这些话迷了心窍,那可如何是好。”
这乳母原是贫寒人家的媳妇,生产不顺孩子没满月就夭折了,她自己损了根基不能再生,便被丈夫卖掉,第二任丈夫是个赌鬼,赌输了家当便卖老婆,后来被侯府采买的管事买进来,江冲重生之后有了读心术,才将她提到江蕙身边做乳母,别的不说,总归是拿江蕙当亲生孩子看待的。壹趣妏敩
江冲往正闹哄哄的隔壁院子方向看了眼,叹道:“小星爱在外疯玩,若是有人当面拿‘清闲贞静’、‘卑弱为美’那套教训她,好歹还有反驳的话,不然得受多大的气?至于迷了心窍,不用担心,这丫头没心没肺,迷不了。”
乳母道:“可姑娘总要嫁人的。”
江冲笑了笑,“那就找个寻常人家嫁了,有侯府撑着,没人能欺负她。”
江冲安置好妹妹之后,听莫离说已经派人去请郑国公府推荐的稳婆,心下稍安,便同惠廷江文楷一道在小厅里等消息。
三人各怀心事,无心闲聊。
江冲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这一睡,他竟然做了个奇怪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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