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再见何攸之
次日酒醒之后,江冲随便找了个借口将重阳支使出去,他自己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跟随重明来到一处民居。
民居位置隐蔽,隔墙紧邻着一家棺材铺,白日里棺材铺子做木工活计敲敲打打声响不断,既不吉利又分外吵闹,故而这民居原本的主人一家才会选择将这处小院低价租赁出去。
小院角落堆满了做饭烧水用的柴火,挪开柴火堆,地窖的入口便显现了出来。
这个地窖,原本是主人家用来储存粮食的,而今里头却住着一个人。
江冲示意重明在外守着不必跟来,然后孤身下了地窖。
从入口往下是一条仅容一人竖直通过的圆形隧道,深不足一丈,四周的墙壁上分布着一些拳头大小的坑洞,正好能踩进半个脚掌借力上下,江冲就是借助这些坑洞才能下到地窖最底部。
地窖底部光线很暗,凭借一盏豆大的油灯根本看不清全貌,只能看见灯下坐着一个人,那人身形略微佝偻,盘腿坐在一个草席上,身穿破旧的道袍,头发梳成道髻,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几根小木棍。
听见洞口处传来的动静,那人连头也没回,指了指油灯对面的另外半片草席道:“侯爷稍坐片刻,待贫道算完这一筹。”
江冲见他非但没有半分狼狈,反而像是在自己家一样自在,心中怀疑是此人早通过各种蛛丝马迹料到自己今日要来,故意在这儿演戏。
那人演算许久,最终眼睛一亮,下意识地想要记录下来,抬头却见江冲正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禁叹息:“贫道方才推算出结果,侯爷便现身于此,可见天意如此。”
江冲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眼下却不得不听从韩博的安排与之虚与委蛇:“不知在何道长看来,‘天意’二字当作何解?是襄王殿下命主紫薇呢?还是蛮夷胡狗入主中原?”
何攸之微微一愣,摇头,“那只是一个失误,如今已然挽回,不是吗?”
当然不是。
在江冲看来,前世那些惨死在安伮南侵中的黎民百姓,他们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哪怕如今这个世上还存在着性命容貌身份地位完全相同的人,也无法抵消掉他们前世的悲惨命运。
江冲强忍着胸中杀意,淡淡道:“这算什么挽回,不过是屠刀悬在头顶罢了。”
何攸之道:“侯爷如若不信,不妨与贫道打个赌。”
“赌什么?”江冲警惕地问。
何攸之慢慢悠悠地将地上的小木棍一一收拢,“赌明年侯爷身处何方。”
江冲冷笑:“谁不知道我这些年圣都金州两头跑,何道长拿这个打赌,怕不是在忽悠我。”
孰料何攸之却道:“不是圣都,也不是金州,贫道赌颂州。”
江冲瞬间顿住——榆成县北两百里,便是颂州的界碑,是大梁军方十几年来都触碰不到的地方。
何攸之:“明年初,颂州城上,侯爷的‘江’字帅旗必将高悬。”
江冲感觉自己心跳快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先前在安伮时何攸之能算出册封大典上的事,此刻未必就不能算出大梁和安伮是否开战,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被对方牵着鼻子走,闭了闭眼,勉强克制住追问的欲望,“那就劳烦何道长在此多住些时日,待我收复颂州再来给道长赔罪。”
“无妨。”何攸之点点头,他并不在乎住的地方,只要能让江冲相信他说的话,住哪都行。
“何道长倒是能屈能伸。”江冲冷笑。
何攸之看着眼前气势凌厉的青年,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当年的萧凝,“你和你母亲有一点像。”
江冲暗暗握紧拳头,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韩博的话。
然而何攸之却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关于长公主的话题于江冲而言是多大的禁忌,依旧我行我素地刺激着江冲:“贫道指的是心境,你此刻的心境,和你母亲曾经有段时间很像。”
“哦?敢问何道长,我什么心境,长公主又是什么心境?”江冲咬牙问道。
何攸之想了想,终于找出一个不是很常用,但非常契合的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八个字如同一盆冰水泼在了江冲头上,及时浇灭了他胸中濒临爆发的杀意。
他怔怔地想:“是,老贼说的没错,我如今确实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人不人鬼不鬼,只盼着天上降个雷能把我劈死。可公主……”
公主又做错了什么?
江冲想起关于公主的那个梦,想起梦中长公主那些辗转反侧缄默不语,想起长公主在向武帝请求下嫁前在宫墙之上远眺万家灯火。
那个时候,她大概,是想跳下去的。
可是她发现死亡只是逃避,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她不能自私地抛下老父料理朝局,无法对贬谪在外的兄长置之不理,更舍不得辜负十年如一日地守护她的江闻。www.sxynkj.ċöm
于是她选择艰难地活下去,然后她拥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而在那个得知前世真相的深夜,江冲不是没想过以死谢罪。
刀就在书房墙壁上挂着,死亡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然而当他摩挲着那柄镶金嵌玉的宝刀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先帝的音容笑貌。
曾经所有针对先帝的怨恨、误会和背叛,在那一刻尽皆化作无形的绳索将他困缚在原地动弹不得。
还有韩博,他今生今世唯一想要追逐的光、他的信仰,亦不能容许他选择懦夫的行径。
逃避不得,他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精神上凌迟自己,以期获得短暂的解脱。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江冲只觉得自己又在刀山油锅里走了一遭,脑子里像是针扎一样的疼。
这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非但杀不死何攸之,就连口舌之争也落于下风。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匆匆起身,准备离去。
“韩言是否告诉过你……”何攸之忽道。
“告诉我什么?”江冲立即站住脚,占星台的事他害怕韩博被反噬,所以不敢追问韩博,但是如果何攸之想说,那就让他畅所欲言好了。
何攸之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他已经试探出了想要的结果——他的救命稻草还好好地长在岸边。
江冲闭了闭眼,他的耐心已经突破了极限,大步走过去,一把拎起何攸之胸前衣襟,动作粗暴地将他抵在墙上,眼中杀气四溢:“我警告你,不要试图挑拨离间。我杀不了你,不代表我不会折磨你。”壹趣妏敩
何攸之再度摇头,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并非你杀不了我,而是韩言他不想我死,他骗了你。”
“我说了,不要试图挑拨离间。”江冲咬牙道。
何攸之神经兮兮地看着他笑,“你已经信了,不是么?你猜韩言为何不许你杀死我?因为他怕死啊!我和他的命数相连,我死了,他也不能活。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韩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
江冲大怒,提起拳头便照着何攸之的面门砸了过去……
重明在地窖外听到下面传出的打斗声,想起自己从平都押送妖道回金州这一路上遇到的状况,顾不得其他,急急忙忙往下跳,到了下面却见江冲发疯似的将那妖道打了个半死。
“你自找的。”江冲喘着粗气冷冷地注视着烂泥似的何攸之,“身为阶下囚,就要有阶下囚的自知之明。”
说罢,他转身爬出了地窖。
重明上前查看了何攸之的状况,发现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便也从地窖口爬出去,来到江冲身边,欲言又止地看着江冲。
江冲背靠土墙坐着,一手按住胸口,一手随意地搭在膝盖,“有话就说。”
重明道:“这妖道能掐会算,回金州路上,他说属下的儿子会在今年春天摔上一跤,前不久属下家中来信,属下的三子果然在立春当日摔了一跤,还把额头摔破了相。”
重明向来是敏于行而讷于言,能为了提醒江冲妖道还有用,别把人给打死了,说这么长一段话已经是超常发挥。
江冲明白他的意思,也确实没打算要何攸之的命,“这妖道命硬得很,死不了,不用给他延医问药,盯紧点,他再跟你说什么,你都记下来告诉我。”
重明:“是。”
江冲这会儿心情平和,方才的怒火全然是故意装出来的——韩博不让他杀何攸之,那打一顿总可以的吧?他早就想出这口恶气。
至于何攸之挑拨离间的那些话,江冲一个字都不信,除非韩博亲口告诉他。
韩博……
江冲幽幽地叹口气,问:“还有多久?”
重明不愧是打小就服侍江冲、跟他一起长大的,竟能从这没头没尾的话里听出江冲到底在问什么。
他答道:“还有五个多月。”
韩博守孝二十七个月,到冬月初二服阙,如今已是五月下旬,再有五个多月就能相见。
江冲默默在心底盘算着何攸之的话别的不能信,但那句明年收复颂州的话不能不信。
时间紧迫,以防万一,他必须早做准备,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即将到来的战争中,最好是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
这样一来,他就没法亲自去苏南接韩博回家了,到时候得提前安排人去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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