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天机不可泄
“这后生脉象紊乱,时快时慢,单看形容也瞧不出是个什么病症,老夫行医数十载,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病人。只是就眼下来看,应当没有性命之忧,待他醒来老夫再行诊断。”
重明快马从县里请来的老先生胡子雪白,摸完左手摸右手,好一番望闻问切之后,依旧不敢轻易用药。
可这已是符宁县最好的医者,即便是芮州请来的大夫,也未必能看出些什么。
江冲呆呆地坐在床前,看着韩博失了血色的面容,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这一生,有过太多无力的时刻——
他曾眼睁睁地看着长公主在火场中血崩而亡无能为力,也曾面对驸马交代完后事溘然长逝无力回天,甚至亲眼目睹唯一的妹妹坐着和亲的轿辇一去不返,以为世上再没有别的事能让他几近崩溃。
而韩博在他面前吐血昏迷告诉他,能的。
就在等待大夫的这大半个时辰里,江冲甚至认真考虑过,万一韩博当真救不回来,他就带着韩博去他们准备归隐养老的地方,等打完东倭安伮,将妹妹嫁出去,爵位传给江文楷,就下去陪他,绝不让韩博一个人孤零零的。
哪怕后来大夫告诉他韩博没有生命危险,江冲还是未能从那种绝望的情绪中走出。
“父亲,擦把脸吧。”重阳实在看不过去,兑了盆热水端来,见江冲失魂落魄地坐在床前,拧了帕子递过去。
江冲沉默着接过帕子,擦拭着韩博脸上的血渍,动作轻柔,仿佛稍用点力就能将他弄疼了似的。
擦完脸,江冲又细心地捡去落在韩博头发上的柳絮落花,指尖拈了拈,忽道:“彤儿,你去告诉族长,就说我打算将祭祖大典延后,若是明日有空,请族长来商议此事。”
江愉一惊,这可不得了!
祭祖大典并不仅仅是他们江家宗族内部的事,江冲回符宁也有数日,符宁乃至于芮州的官员乡绅们之所以没来递帖拜见,并非不想巴结江冲,而是都等着参加江氏一族的祭祖大典,在大典结束后的筵席上正式拜见。
大典吉时已定,若是延后,不但要请人重新测算吉时,先前通知过的所有宾客也要一一通知到位,不是一桩小事。
“是。”
然而江愉也深知他三叔此刻听不进劝解,连忙亲去族长家传话。
重阳看着江冲一遍又一遍地用湿帕子擦拭韩博指缝间的血迹,不知怎的,竟悲从中来,连忙道了声“我去后厨”,逃命似的离开此间。
今日风和日丽,江蕙约了几位同族的小姐妹一起放风筝野炊,忽得知家里从县城请了大夫,心里咯噔一下,只来得及和小姐妹们打声招呼便往回赶。
进门时正对上重阳通红的眼眶,瞬间白了脸,气都没喘匀,急急问道:“我哥怎么了?”
重阳摇头表示没事。
江蕙却以为他不愿开口,不由拔高了声音:“你快说呀!”
重阳还未回答,屋里传出江冲的声音:“别吵。”
江蕙连忙提着裙角小跑进屋,一眼便瞧见江冲身上血迹斑斑,呼吸微滞,随后又看到躺在床上的韩博,心里一紧,说不清什么感觉,讷讷问道:“哥,韩大哥哥受伤了吗?要不要紧?”
江冲摇摇头,“你替我给老莫写信,叫他替我物色两个医术好的大夫,再多准备些补品送来。”
“哦。”江蕙连忙应下,看着兄长灰败的脸色,又忍不住劝道:“你还是换身衣裳吧,不然韩大哥哥醒来看你这一身血,多不好。”
江冲握着韩博的手发呆,对江蕙说的话充耳不闻,只挥手让她出去。
日头渐渐西斜,继而又过了晚饭的时间。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洒满大地。
重阳轻手轻脚地进来点了灯,见江冲依旧如石雕一般坐在床前,轻声劝道:“大夫说了,韩伯父入夜便醒,父亲还是先用些饭食,等韩伯父醒了也好照顾他。”
“嘘……”江冲竖起食指搭在唇上,示意他噤声,然后就又不说话了。
重阳自知劝不动他,出去对焦急等在院中的江蕙等人摇了摇头。
谁都能看出江冲的情绪很不好,可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去做那个出头鸟,众人商量来商量去,竟只剩下等韩博醒来这一条路。
江蕙脸色很是难看,她心里隐隐有种预感,若是韩大哥哥不能好了,她哥哥也会如当年驸马丢下他们兄妹一般丢下她。
她已经没有了爹娘,不能再失去唯一的亲人。
江蕙思来想去,“嗡”地起身,对江愉等人道:“你们在这儿守着,我去祠堂拜拜。”
“小姑姑……”江愉没能叫住她,连忙命人跟着,以免再生意外。
韩博昏睡着,江冲便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地守着他,谁劝也不搭理。
直到夜半子时,韩博都未转醒,江冲心中忧虑不已,正欲唤来重阳吩咐他去客房将今日那老大夫请来再给韩博诊断,忽觉掌心微痒,仿佛是韩博的手指在动。
江冲猛然回头,便见韩博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
“明辉?”江冲大喜过望,连忙俯下^身子凑到近处,“你醒了么?你是不是醒过来了?”
韩博尚未完全清醒,能看见面前的人影,也能听到耳边的说话声,只是既看不清也听不清。
他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喉咙又干又疼,发不出声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
江冲见他嘴唇微动,连忙端起床边的参茶,用小银匙一点一点喂给韩博。
大约七八匙后,韩博总算完全清醒过来,微微摇头,视线落在江冲染血的衣角上,哑着嗓子道:“我睡了多久?”
“子时刚过,也不算太久,你……”江冲忽想起韩博已经七八个时辰未进食,忙道:“你先躺着别动,我叫人准备些吃食。”
韩博眨了眨眼,无声应允。
江冲不敢放任他一人待着,便只在外间门口唤来重阳吩咐几句,也因此正好错过了韩博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之色。
待江冲回转过来,韩博正半撑起身子低头喝水,听见江冲回来的脚步声,抬头微微一笑,“我听见你叫人煎药了,我怕苦,不喝药行不行?”
江冲走过去坐在床边,扶着韩博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用略带夸张的语气道:“不是吧?这病了一回,又添了怕苦的毛病?你可真难伺候。”
他脸上带着笑,语气也轻松,可韩博就是能感觉到江冲此刻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的情绪波动。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韩博越想越是心慌,他不怕江冲提问,就怕江冲不问——毕竟江冲前世受洪先生影响深远,连对公主驸马都起过疑心,韩博实在不敢想象,万一江冲不再信任自己。
江冲笑容微滞,抱着韩博的手臂收紧了些,低声道:“世人常言‘难得糊涂’,我也不是非要弄清楚所有真相,以后你别嘴上留个把门的,别什么都跟我说。”
“你……你都知道了?”韩博面露惊讶。
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昏睡半日,江冲就已经想到了这么多,若是自己再晚醒来片刻,那岂不是连他别的秘密都保不住了?
“也不算‘都’,只多少猜到你或许是加入了占星台。”江冲惨淡一笑,“当初我在延宁遇到过一个算命的道士,总是将‘天机不可泄露’挂在嘴边,其实仔细想来,你也有许多次告诉我‘不能说’,只是我没怎么留意罢了。”www.sxynkj.ċöm
韩博哑然,他的“不能说”,其实大多数时候是他不愿意让江冲知道而已,并非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但如果江冲要这样理解,也……行吧。
江冲又道:“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其实不过是占星台自诩为‘天’,他们将自己的秘密蒙上‘天机’的光环。那你呢?你为了我,主动上这贼船,你还下得来吗?”
韩博看着江冲冷静的模样,忽然发觉一直以来是自己小看他了,江冲其实一点都不傻,他只是被洪先生精心设计的圈套、被父母的仇恨困住了,一旦脱离牢笼,他比谁都聪明。
“仲卿,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糕。”韩博握住江冲的手,安慰道:“今日之事是个意外,是我自己嘴瓢,一不留神多说了几句,以后我说话之前一定先想清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江冲闷闷地“嗯”了声,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
就像他能重生一样,韩博吐血这事也已经不能从医者的角度来解决,可不将此事彻底解决的话,今后韩博每次说话之前都要先考虑会不会给自己带来性命之忧,那岂不是连半点自由都没有?
韩博大概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正色道:“先前你梦见长公主旧事,梦里那位太傅何攸之都做不到的事,何况是我?”
“你是说那位何太傅也是占星台的人?”
“没错。”
得到韩博肯定的回答,江冲越发感到心惊,“除了不能泄露机密,可还有什么害处?你的身体……会不会折你的寿数?”
韩博愣住,忽地笑了,“你这一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到底会不会?”江冲催促。
韩博笑道:“你多虑了,加入占星台也不是没有好处,就比方说我,随随便便活个一百岁不是什么难事。”
“真的?”
“当然是真的。”韩博点了点自己心口,“不信你用读心术来听。”
说到读心术,江冲脸上刚展露的一丝笑容消失了,“读心术……难道不也是邪术吗?”
韩博见他郑重其事的模样,忍俊不禁道:“你想什么呢!占星台诚然是古时候邪^教遗毒,可读心术却绝非邪术。眼下时机未到,日后我再跟你解释,不过……你得省着点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失效了。”
江冲明白,“时机未到”即是“不可泄露”的另一种说法,他便也不再多问。
不可避免的,江冲心中生出了对所谓“占星台”深深的忌惮和防备,同样他也理解了史书中所记载的孝昭太子对立下大功的国师进行无情打压,以及大梁几代先帝多年追寻而不得。
皇帝尚且只是“天子”,岂能容忍旁人以“天”自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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