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横亘在她面前的川流不息的人潮中穿过实在很困难。虽然它看上去并不算宽,内部结构却异常紧密,充满了无声的敌意。她使出浑身解数,已是黔驴技穷。人群又一次不动声色地把她带入了自己的固定节奏之中,吞噬了她的自由,反抗也是无意义的,因为她的大腿根本不经过大脑来做决定,而是在那之前就依靠周围的人流做出了选择。随波逐流往往最为轻松。授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所有人。
她忘不了她初次登台演出时他留下的那句话。
——这种东西,根本不是音乐。
这就像魔咒,击碎了她心中最敏感脆弱的保护壳,像层层的乌云压迫着人的神经。
“小音!”
突然,一个声音把她从孤独的世界里拉了出来。
她茫然地回过头。
寒风之中,戴着眼镜的黑发青年从音乐厅的方向快步奔跑而来,他吐出的每一口气都呈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洁白,呼吸都像是要开出花。
她怔怔地念着他的名字:“西蒙……”
“我们得回去!”
他停在她面前,弯下腰去扶着膝盖。街道上的人群挡在前方,后方则是一片灯火通明,像节奏撞进和弦。杜音皱起了眉头,微微张开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却抖了几下身子,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西蒙握住了她的手。
“走吧。”
“我……”她后退了一小步,“我心里很明白,只是……”
“你还在犹豫什么?”他不允许她继续东躲西藏,“为了迎接他的评判,你已经努力了这么久!现在他来了,为什么你反而要害怕?”
“我没想到他会不打招呼就出现。”她有点混乱,说起话来也浑身带刺,“你是我的男朋友,应该知道我现在的心情……”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在恋人或朋友的问题之前,我们首先是一个乐队。”
西蒙冷静而坚决地说。
一个乐队……
她的手被他握在掌心里,能感受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热量。忽然,无法掩饰的歌唱欲把十二岁那年弹起吉他的一瞬间拉回眼前。
——就像西伯利亚至斯堪的纳维亚的第一口尼古丁。壹趣妏敩
不知为何,她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语。
西蒙见状,微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前发被风吹得很凉,擦在皮肤上有点棒棒冰的感觉,她一时陷入了恍惚。然后他抿了抿嘴唇,温和地说:
“走吧,你想让观众们都等着吗?”
片刻后。
crippledcrowsymphony2022年度音乐会现场。
舞台的灯光再一次照亮。
茅一生再一次举起了他的小提琴,神色凝重。
观众席上,茅家的爸爸和妈妈坐在vip的位置,带着复杂的表情望向自己的儿子。
杜音对她的观众们笑了笑。无需解释更多,这一个歉疚和释然夹杂的微笑已经足以说明一切。她慢慢靠近话筒,呼吸还有些不稳定,颤抖着,就像一只干瘪软烂散发甜蜜酒味的苹果。
“……请欣赏,交响乐版,《命》。”
略显漫长的前奏再度响起,这一次,仿佛感受到了来自歌手的心情共鸣,奏乐的人们脸上都带有与刚才不太一样的、燃烧般的神情。一首跨越了历史、从过去奔跑向未来的悲剧感洋溢的黑暗曲调征服了在座人们的心。
这是残翼乌鸦所有作品中,最富有宿命性概念的一首。
原本强烈的鼓点被交响乐冲缓,弦乐赋予了更多张力和震撼,杜音的声音就像传达使命的神灵,试图挑战一切、冲击一切、反抗一切、摧毁一切,好似一层不过滤的白色衬布包围了人心。继续听下去,乐曲兼具同情和暴躁两种最极端的戏剧性和辐射力,哪怕这精神概念本质上属于悲剧。她想用这首歌来命名乐队的未来。
“生命轻如空气,
无人在意的吐息,
真相若被知悉,
迫近的是恐惧
还是希冀?
当你悄然入睡,
某处却有人饱受煎熬,
剧烈的痛苦和悲伤,
在谁都不知道的角落,
被人遗忘。
为什么,
决定人生的上帝,
被人称为命运。
为什么,
我无法阻止,
凝固笑靥与温柔的谎言。
就在刚才的瞬间,
我最爱的人,
也已迎来生命的终结,
无声无息,
悄然落幕,
无人知晓,
无人哀恸,
一如逝去的芸芸众生,
未完成的遗愿。”
一曲结束。
这种久违的轻松,恰似化身被紧攥多时后释放的海绵,肢体与心绪,在以肉眼可见的姿态,由不堪的褶皱中抚平、伸展……
她望着头顶炫目的灯光,吐出胸腔深处最后的气息。
一片窒息的宁静过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仿佛刚刚完成一场清晨热气腾腾的淋浴。
杜音眨了眨眼,不让眼泪模糊视线,随后她渐渐放低视线,看到站在包厢里的脸庞被照亮的男人的脸,他还在那里,一直没有离场。他身影与六年前重叠,转身离去的影子化为泡沫消失,留下长着络腮胡子的老去的男性,注视着杜音。壹趣妏敩
虽然隔着二十多米远,但杜音清楚地知道——
她征服了他。
也许算不上完美,但她的歌声影响了他刁钻而真切的听觉神经,让他愿意留下来,听她的下一首歌。
“爸爸……”
从她的喉咙里溢出了轻盈的呼唤。
他的确是个十足的音乐家。别具一格,不拘小节,视常规和道德为无物,一个清醒的疯子。也只有这样的人能写出谁都无法替代的音乐。就像血淋淋的斗士。他的人生已经被浪费了许多年,白白虚度了那么久的年华,所以在得知有机会重新走上音乐之路时,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属于一个普通“父亲”的美满生活,投向了注定被家人唾弃的理想。
也许他不懂得什么是责任。但这也是他令人着迷的因素之一。他以自己带有强烈批判色彩的人生阐释了自己对时代的诗意解读,就像平客·弗洛伊德《ummagumma》。一位殉道者。
下一首乐曲紧接着开始,她再也没有转身逃走的欲望,只是站在原处,唱完一首又一首属于自己的歌。
这一刻,他不再是她的父亲,而是同样在音乐之路上探索的旅行者。
——杜音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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