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辛夷准备怎么去大相国寺报信的时候,大相国寺已经准备好了祝祷大典。
诸国使节、大宋六品以上京官在赵祯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内外命妇全体观礼,场面极其壮观。
一个巨弄兽足香鼎置于大殿前方。
祭祀队伍最前面的人是赵祯。
接下来是诸番使节,大宋六品京官按品级排名。
则曹皇后则是带着内外命妇在旁观礼。这个时代,妇女不预外事,连祭祀的资格都没有。
傅九衢站在赵祯身后不远,与两府大臣在一起。
辛夷看了看傅九衢所处的位置,叫来段隋,附耳交代两句。
“这个差事办好我让郡王给你加薪。”
段隋眼睛一亮,笑得嘴快咧到耳朵。
高淼拉着辛夷在一群内外命妇中间站好。
“……帝王升坛,对神祝祷……上承祖宗,下顺人心,敕诸国使吏……”
太常寺丞蔡绍怀双手捧着锦帛在照本宣科,祝祷五谷丰登、风调雨顺。
主持祝祷和祭祀的是惠治和尚。
他在祭台边上凝神而立,安静得如一尊雕像,一副得道高僧的感觉,双眼浩瀚、深远,要不是寂无那些话,辛夷不会把这个人看成坏人。sxynkj.ċöm
段隋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低头说了两句什么,他点点头,复又阖上眸子,认真聆听。
全场一片肃穆。
辛夷听不进去那些看似严肃其实没有什么作用的祷告文,视线不由自主落在惠治的头上。
惠治双手合十,低着头,看不出异样。
她看得出神,突觉一道目光朝她扫视过来。
在全场安静的氛围下,那个人侧身看来,显得突兀极了。
是高明楼。
辛夷掉头与他对视。
默了默,她不咸不淡地勾唇。
高明楼朝她露出一个笑。
“十一。”高淼低着头,提醒她,“他是外男。”
一群命妇站在一处,被一个外男直勾勾地盯着看已经够失礼了,她还与人家对视,若是落入其他人的眼睛里,不知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
辛夷知道高淼是为了自己好,嗯一声,低下头。
那束目光在头顶盘旋片刻,消失了。
蔡绍怀的祝祷文也念完了。
儿子失踪,让这位老父亲双眼凹陷,精神颓靡,念完长长的祝祷词,看上去疲惫至极。
合上锦帛,他沉了口气。
“请官家率群臣焚香祭酒,以敬天地、神灵、祖宗。”
一个内侍端着托盘,躬身上前走到赵祯的身前。
赵祯从盘中端起一个杯盏,回过身来,朝诸番使和群臣举了举,朗声道:
“而今天下太平,四海昇平,皆因诸国拥趸,众卿合力,方能有详和之乐。适逢上元佳节,朕与诸使、众卿举杯共敬天地、神灵、祖宗,祝祷太平盛世,国泰民安!”
众臣齐声应。
“生民安乐。”
“官家仁厚!”
“万岁万岁万万岁!”
仪式到这里,接下去便是皇帝进香了。
惠治带着众僧,齐念经文。
一个小沙弥低着头,将香烛奉到赵祯的跟前。
赵祯今日病体违和,站这么久已然有些受累,掩袖咳嗽两声,这才上前。
眼看就要走向兽足香鼎,傅九衢突然一声厉喝。
“且慢!”
众目睽睽下,他走到赵祯身侧,接过小沙弥手上的香。
“官家龙体有恙,闻香而咳,再近香炉只怕会加重病情。祭祀以诚为要,官家心意佛祖已尽知,这三炷香不如请人代点……”m.sxynkj.ċöm
场上哗然。
再是龙体不适,点三炷香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在座的臣子哪一位敢代表官家上去祭天?
不满的人道:“广陵郡王何故多生事端?”
又有人道:“难道广陵郡王想代帝王拜祭不成?”
赵祯听到议论,警告地瞪了傅九衢一眼,伸出手。
“朕还没到病得走不动路的地步。这香,朕亲自来点。”
傅九衢朝赵祯行礼,不轻不重地道:“内子曾言,官家此症,万万要避免香烛气味刺激,为官家龙体着想,还望官家允许……”
他顿了顿,掉头看向领着僧众站在不远处祷告的惠治。
“惠治法师德高望重,由法师代天子行祭再合适不过……”
惠治眼眸一沉。
众臣原以为广陵郡王是恃宠而骄,想要替代皇帝祭天,没有想到是让惠治去。
大家频频点头,觉得他说得在理。
一个和尚,方外之人,德高望重不说,对朝堂的权利拉扯没有任何影响。
“郡王所言极是。”
“请惠治法师!”
惠治迟疑一下便拒绝了。
“老衲修行方外,不问世俗,德行更是不够,实在担不起这般重任……”
他余光扫一眼傅九衢,诚惶诚恐地道:
“既然官家龙体欠安,由东宫代祭为宜。”
赵祯眉头微皱,看了赵宗实一眼。
赵宗实知道这个皇父并不想自己染指他半点权利,东宫代祭,上的哪里是香,分明是皇帝的权柄,他不知道这老和尚存的是什么心思,有意还是无意,当即变了脸色,连连摆手,重重地咳嗽起来。
“……儿臣……咳咳,儿臣抱恙多日……恐会惊扰了佛祖……依儿臣看……广陵郡王言之有理,大师修习佛法,最近天地,由法师代祭最是合宜……”
赵祯点点头,“吉时到了,不必再为小事争执,朕的身子可以……”
他朝傅九衢伸出手,眼神凌厉:“奉香来。”
傅九衢垂着眼,慢慢将香奉给赵祯。
兽足香鼎体积很大,上面覆盖着一层香灰。
赵祯点燃香烛,徐徐插入香鼎,双手合十,正要闭眼祈祷,衣袖突然被人拉住,接着便是腰身被人束紧,整个儿地退了开去。
“广陵郡王!”
“这是在做什么?”
众臣惊呼!
谁也没有想到,香烛刚插入兽足鼎中,这个广陵郡王就吃了熊心豹子胆,直接上手拽住官家,往后疾退……
他们大声呵斥,接着——
砰!
一股气浪直接从兽足鼎里炸开,冲天而起。
傅九衢将赵祯护住,来不及退出爆炸范围,整个人摔在地上。
粉尘飞舞,烟雾缭绕,众人四散退开,命妇尖叫连连,几百号人的广场顿时乱作一团。
辛夷拉着高淼和曹皇后连忙退到一侧。
“果然来了。”
高淼呛得直咳嗽,“十一,你说什么?”
辛夷拔高声音,“我说你护好圣人,我们去那边空旷处……”
爆炸声持续了好几下,赵祯耳朵里嗡嗡作响,好一会儿都听不到声音。
等平静下来,他剧烈地咳嗽着,睁大眼睛往后看。
如果方才不是傅九衢拉住他,此刻,他大抵已经被炸死在香炉鼎边上,以身祭天了。
“阿九,这是怎么回事?”
赵祯狼狈地起身,用袖子煽着灰尘,看着已经炸得四分五裂的香炉。
司天监急忙上前,“官家,这恐是上天示警……”
傅九衢冷笑,“上天示不示警我不知道,但惠治法师方才示过警了。”
惠治法师?
众臣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镇定如常的老和尚身上。
“法师何时示警?老夫怎不知情?”
赵祯也不解地看着傅九衢,“广陵郡王,你知道什么,不妨照实说来。”
傅九衢盯住惠治,慢慢走到余烬未消的香炉前。
捻起一撮灰,放在掌心观察片刻,又到鼻前轻嗅。
“黑火药。”
其实不用他提醒,现场那一股子炮仗燃烧后的硫黄味,人人都闻得到……
傅九衢眉目冷冷,扫视一眼困惑的人群。
“惠治法师不肯代为进香,不是示警又是什么?哼!还是法师来说说吧……前不久大相国寺才出了祥瑞菩提子,该得上天庇佑才是,怎么香炉突然就炸了?”
惠治许久没有说话。
就那么看着傅九衢,目光深邃而复杂。
他没有辩解,傅九衢也是一种笃定的态度。
气氛突然变得诡异,四周传来议论。
“上元祭祀在大相国寺,年年如此,从没有出过问题,怎么今年就炸了?”
“祭祀大典是太常寺在负责……事先就没有检查过吗?”
“蔡大人的独生子离家出走了……只怕是心神不宁,出了大错啊!”
“荒唐至极!香炉里怎会有黑火药,要不是广陵郡王机警,官家……老天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幸得菩萨保佑……”
赵祯掉头:“太常寺丞你来说说,这是何故?”
蔡绍怀吓得瑟瑟发抖,整个人匍匐在地面上,不停地磕头。
“回,回禀官家……兽足香鼎是,是大相国寺提供,下官是仔细检查过的,未曾看出纰漏,是下官疏忽……”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惠治的脸上。
万众瞩目。
惠治手执佛珠,微微一笑,眼底映着上元节的灯火,显得幽凉而冷诡。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对昏君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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