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鲁气定神闲地穿过提象门。
他发现城门楼居然已经修建完毕。不光提象门,北面的星躔(chán)门也完工了——上阳宫城东侧有两门,南曰提象门,北曰星躔门,都是有关星辰的元素,这与洛阳整体的建筑理念是契合的。
两门之间的城墙已经版筑完成,城内堆积了很多砖头,役徒们正在工匠的指导下给城墙包砖。
包砖这种事情,古来有之,但真正开始流行也是近十几、二十年的事情,仅限于一些府城或重要的州城、军镇。
洛阳周边的砖瓦轮窑一个个立起,砖瓦产量巨大。夏王又是个挑剔的人,洛阳城墙包砖也就很正常了。反正他不着急,宁可慢一点,也要精工细作。
甚至城内一些宅子,已经改变了全由木料修建的传统风格,砖石被大量采用,以至于建起了那么多轮窑,现在洛阳仍然是一砖难求。
夏王给出的公开理由是木头不防火,采伐木料也会让周边山林光秃秃,易造成洪水泛滥,冲毁农田,泥沙淤积,堵塞陂渠。
反正他是武夫,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你还能怎样?
穿过提象门,目之所见,仍然有些杂乱,堆积着很多建筑材料。草地上的景致非常无序,但已经有一些大树移栽了过来,看起来正在逐步改造。
径直向西走,又是一道砖墙,墙上开一门,曰“观风门”。
观风门内外,已经有许多军士值守了。王师鲁知道,这些宫廷卫士的来历很复杂。
会官话的,一般是官宦将校子弟。
官话说不好,但会各地方言,且年岁较长者,一般是夏军退下来的老卒。
只会说胡语,官话腔调很怪异的——这类人最多——一般是前侍卫亲军的成员,都是夏王在草原上的奴部内的丁壮。
守门军官仔细盘查之后,将王师鲁放了进去。
王师鲁左顾右看,却见夹门而立已有两楼,南曰“浴日楼”,北曰“七宝阁”。
立于其上,可登高望远,俯瞰全城,更能欣赏远近的风景,令人心旷神怡,豪情顿生。
还是天家会享受。
进了观风门,便是观风殿的地界了。
丽春台、曜掌亭、九州亭错落有致地拱卫着观风殿。
这三处都是一个个独立的小院落,皆已完工,杂物清理完毕,景观开始修复。
尤其是九州亭,院内竹木繁多,不知道是原来遗留下来的,还是就近移栽过来的。王师鲁觉得,酷暑之时,夏王可于亭院内纳凉,听竹涛阵阵,观苍松翠柏,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旋即他又有些羡慕。
只一个九州亭,便已是富贵人家才有的庭院盛景。而九州亭只是观风殿的一小部分,整个上阳宫,还有许多宫殿,更别提规模更大的紫薇城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富贵,富贵好啊,好享受啊。而富贵已极者,便是天子。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诚哉斯言!
观风殿很快便到了。在殿外等候了一会后,王师鲁便被喊了过去。
“参见殿下。”行完礼后,王师鲁偷偷瞥了一下,还好,夏王没坐在龙椅上,而是与赵光逢、谢瞳二人相对而坐,品茗闲聊。
“令兄在长安还好吧?”邵树德随口问道。
“一切安好。”王师鲁回道。
闲散官员一个,有什么好不好的?就整天游山玩水罢了。
“今日找你来,是有关淄青之事。”邵树德说完,拍了拍手。
一个陌生的宦官立刻捧着一艘船只模型走了过来。
船只看起来似乎是渔船,因为两侧垂下了很多钓具。船体机构似乎也不太一样,看钓竿与船体的大小比例,应该不小,远远大于一般的渔船。船底是尖底结构,使用软帆,操控性和抗风浪能力应该不错。
王师鲁生于青州,对渔船还是有所了解的。
国朝的渔船非常小,行走在货船旁边时,简直不值一提,似乎一个风浪就能掀翻。
淄青镇捕鱼的渔民也非常少,使用的工具很简单,鱼钩、鱼叉、挂篓以及手操渔网。
船只小,工具简单,那么就只能在近海及岛屿附近活动,所得有限,故海洋里的鱼类甚少成为沿海居民普遍消费的商品。
以登莱为例,当地主要吃羊肉,海鱼极少见到,因为产量极小,这是不正常的。sxynkj.ċöm
当然从经济和政治角度而言,这种现象是正常的。
盖因在这会,出海捕鱼的人诚然有,但不太多。究其原因,还是人少地多。只要在陆地上还能勉强糊口,那么绝对不会有太多人出海捕鱼。
别看赤山浦、驳马浦经常有船只进进出出,忙碌得很。但路途中有多少船毁人亡的惨剧呢?书上只会记载某某出海,某某在哪里登岸,这些是活下来的人。死于海难的,甚少有记录,而这数量往往还极其庞大。
另外就是官府方面的阻碍了。
就节度使们来说,不太乐意治下百姓出海捕鱼,毕竟谁知道你是不是一出海就跑了?不好管,难以控制。
当然,就他们的管理水平而言,大概率管不了渔民们出海捕鱼的事情,因此这不是主要原因,核心还是在于风险与收获不成比例。
简而言之,以小舳板、排子、挂篓船出海捕鱼,在近海都很危险,别说去远一点的地方了。
背后的原因,是海洋渔业长期投资的缺位,甚至可以说没有人投资。
邵树德思考过,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投资海洋渔业既不经济,也不政治正确。官府没有动力这么做,民间小门小户的也没这么多资本,因此造就了千百年来还是那些破船在从事极小规模的海洋捕捞,甚至一直到清末都是如此,几乎没什么变化。
但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呢?
17-18世纪,英国鼓励从事海洋捕捞的渔民,并将每个人的详细信息登记造册,以字母排序。风帆战舰的年代,这些渔民,都是海军的后备兵源。而战争消耗从来都不是什么小数目,没有足够的兵源补充,是坚持不下去的。
“殿下,这是渔船么?”王师鲁问道。
“正是。”邵树德说道:“还没正式建造,只是按照我的设想弄了个样式出来。”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说道:“造船的好处并不仅仅在于做买卖,事实上捕鱼也是一大收获。”
“殿下,如果有选择,百姓们并不愿意出海捕鱼。”王师鲁说道:“一出海,生死难料,谁愿意呢?”
“此诚为可忧之处。”邵树德同意这个看法:“说到底,还是出海太危险。但天下太平之后,人多地少,届时又不一样了。”
“殿下所言极是。”王师鲁说道:“不过,中原没有地,不是还有其他地方么?”
邵树德诧异地看了一眼王师鲁。
这年头,还有这种有全局眼光的人?知道向外扩张,缓解人地矛盾?
“殿下,江南诸镇,地广人稀。”王师鲁解释了一句。
邵树德恍然大悟,还以为他说的是辽东呢。
不过也没错,古时候的版图很大,但其实并未实际控制。说地图开疆可能过了,但历朝历代在南方真有点像殖民帝国的风格了,从一个个散落的定居点开始,慢慢串成线,改造环境,主动或被动移民,同化土著。
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千多年,最终完全消化了广阔的南方,这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殖民扩张呢?只不过老祖宗比欧洲人文明,同化的土著都当做是汉人,慢慢融合掉了。
“开发江南,可不比出海捕鱼安全多少。”邵树德苦笑道:“有人被贬到荒僻之地做官,恨不得自尽。这还是官呢,况百姓乎?每一处湿热之地的开发,都是由累累尸骨堆成的。”
他想起历史上的荷兰东印度公司。
殖民东印度群岛(印尼)死亡率极高。从德意志地区招募的雇佣兵去一个死一个,在尼德兰七省招募的水手也死得让人心惊胆战,最后不得不骗人、绑人出海——从苏格兰招募农民到荷兰割牧草,给的工资很高,骗来了很多人,然后直接绑架到船上当水手,管你愿不愿意。
东印度公司千方百计补充人手去远东,结果他们在东方的欧洲裔雇员(包括军人、水手)最多时也就1.1万人,数目始终上不去。首府巴达维亚闹一次流行病就死一半人,直到活下来的人适应了当地环境为止。
江南或许没有热带那么恐怖,但也不是好相与的。
宣宗年间,抓获的吐蕃俘虏,统一流放吴越。吴越在后世是中国的精华地区,但几十年前还是流放地,你觉得能好到哪去?
南方的繁荣,是北方战乱导致的一波又一波中原移民的累累尸骨筑成的。历史没有记载这些披荆斩棘、改造环境的先人们的痛苦过往,只书写了南方繁荣起来后的景象,这个春秋笔法,让后人以为这个过程很容易呢。
“登、辽之间诸海岛,人烟稀少,听闻只有少许渔民在捕猎海狗、海狮?”邵树德问道。
长山列岛,直到清代,还有大量海狗、海狮生活着。这也是渔民们的捕猎对象。
渤海海域,直到清末还经常看到鲸出没,但没人捕猎。
海狗、海狮的皮毛,但大航海时代是一门大生意。沙俄的俄美公司其他业务亏得一塌糊涂,殖民一处地方亏一处,全靠捕猎海狮、海狗之类的高盈利业务支撑着,不然早破产了。
“是。”王师鲁回道,但不解其意。
“平海军已募集到七千余人,我打算让他们先在近海捕鱼,自食其力。”邵树德说道。
王师鲁张大了嘴巴。这不是欺负新罗人老实么?水师出海捕鱼,与陆师屯田有何区别?
此时的武夫,有愿意屯田的吗?不敢说一点没有,但绝对罕见。
“我已抽调黄河水师精干两千余人,编入平海军,凑足一万军额。”邵树德继续说道:“让这些‘旱鸭子’先适应适应大海的波涛,然后充作平海军骨干。”
王师鲁默默听着。
“散落各州的新罗军士家人,统一迁居登州。我欲任你为安抚使,好好抚慰一下这些新罗侨民。”邵树德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你自去府库提三万匹绢、两万斛粮,登莱牧场那边也会发给一些牛羊,让这些新罗人可以自食其力。今后编户齐民,都是我治下子民了。”
王师鲁懂了。
这是担心平海军的新罗军士跑了,故给他们发下赏赐,再提高家人待遇。这固然是恩赏,同时也扣留了人质,增加了新罗人叛逃的成本,确实很周全了。
“遵命。”王师鲁应道。
他很感慨,夏王这个“扒皮”,真是一点亏都不吃,让水师“屯田”的事情都干出来了,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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