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护不是太在意山门开启与否,在他看来,慈恩寺现在还称不上寺,面积尚可,但近半建筑都未封顶,浮屠规制更是差强人意,且无僧人操持,草草一观,竟然连尊香炉都看不见。
郑守均却像是吞了只苍蝇般难受,背着围观人群讥讽:“慈恩寺尚不在籍,大郎使劲为难传法院,是想逼某不用印?就此绝了后续开销?”
“石家可是诚心向佛。”石保兴爽朗笑道,“山门只向天子开,中贵人入内一观便知,某是厚道人,绝无半点慢待之心。”壹趣妏敩
刘纬首先迎向施护,然后才是郑守均,“见过郑监院,慈恩寺草创,无外力可借,今日失礼了。”
郑守均勾管左右僧录司,当然能听出其中怨气,似笑非笑道:“观奉礼郎行事,不像是肯吃亏的人,某可不信。”
“监院是在说经书一事?”刘纬笑道,“我与显教大师一见如故,想尽尽地主之谊,永绝经文暴戾之患。”
郑守均不愿在众人面前露出软肋,放缓语气:“以祥瑞之才,想必已有万全之策。”
“定不让监院失望,这边请。”刘纬微微侧身,边导引边介绍,“慈恩寺山门不开,以紫气东来之意,用东侧门为进。以驾鹤西去之意,用西侧门为出。这是许愿池……”
入东门,直行二十步,是座小型广场,正中是直径三十尺的圆形水池,一根方形空心石柱屹立其中,几乎与水面持平。
郑守均见其形、知其意,不由失笑:“外圆内方,好一个生财之技。”
“出家人不事生产,总不能餐风露宿。”刘纬大大方方承认,自袖内取出一枚铜钱,屈指一弹,稳稳当当落入空心石柱,又掏出数枚递了出去,“监院试试?”
“某不喜博戏。”郑守均拽了施护一把,并肩绕过许愿池。
前面出现两道门,西门头书“慈恩寺”,东门头书“慈恩院”。
“既然监院无游寺之心,我们就谈正事。”刘纬引导众人向东。
简简单单一道门,隔断两种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寺庙的恢宏、肃穆全然不见,改以紧凑、实用、有序代替,俨然一排排军前拒马整齐排列,枕戈待旦。
从面积上看,慈恩院更像是建筑主体,寺庙反而成了附属品。
“这是什么院?”郑守均心里一惊,下意识的摸向腰后横刀,可惜……没带。
“慈恩医院。”石保兴语带揶揄,“监院不是说许愿池外圆内方乃生财之技吗?确实如此,所受钱财半数……用于赠医施药。”
郑守均楞了片刻,板着脸拱手致歉:“方才失礼,大郎海涵。”
石保兴笑道:“监院也没说错,半数养我石家不肖子孙。”
“这边请。”刘纬替尴尬不已的郑守均解围,“慈恩院分前院、后院,前院诊断开方,后院治疗,有住院、内疾、外伤、疫症、药石、杂务六部。”
郑守均直击核心:“医人呢?”
刘纬条条有理:“医人以僧人为主,每五日一院值,为职事。每两日一寺值,为休沐。前期会聘请良医培训医僧,积累经验、病方……”
施护再也按捺不住:“佛法何处安放?”
“禅宗何以兴盛?无非快、易二字。法相宗必须在存续和消亡之间作出抉择,改革刻不容缓。”刘纬指着一排排房屋,“救一人难成佛,十人、百人、千人、万人呢?二十年之后,受慈恩院恩惠的京师百姓会有多少?若论谁家有道,谁敢越过法相?若问谁家有佛,谁敢先于慈恩?”
“咳咳……”郑守均已经分不清谁是和尚、谁是读书人,担心众僧会受刘纬蛊惑,便嘱咐惟净等人,“请几位小郎君带你们去转转,我不耐风寒,得找个地方暖暖。”
茶寮早已备好,一个火盆,一张圆桌,一本佛经,几把条凳,四面徒壁,简陋的不能再简陋。
“奉礼郎想要什么?”郑受均支开众人,就是不想再和刘纬胡扯下去,两人不在一个层面,饼画的再大,不一定能吃不下。
“登门是客,显教大师想要什么?”刘纬反将一军,“又或者,显教大师只是想日复一日的译经,至圆寂那刻方休?”
“胡僧西来,还有别的选择?”施护已然心动,无视郑守均示警。
“当然有!”刘纬狠狠一拍佛经,“此等妄经……译一辈子又能怎样?徒耗民脂民膏,两位尸位素餐久矣!”
“奉礼郎!谨言慎行!”虽然郑守均只是协管左右僧录司,官阶仅是从八品,权责却与各部郎中(从六品)、判事相仿。
“监院觉得过分?恰恰相反,童子已经嘴下留情了。”刘纬指向仪轨经某一页,“监院看看这是什么?复次用骨揾芥子油作护摩,至七日内彼得命终。再看这里,持明者用猫儿肉鸡肉……同能作一切事。这里,持明者于像前用尸灰辣油,当称名者,即得疟病。还有这里,摩木烧火以獯狐乌及曼陀罗子辣油……所称名者,东西驰走不久命终。”
郑守均色厉内茬:“原经如此。”
“那也是监院失职。”刘纬得理不饶人,“监院与童子俱是微末、穷苦出身,试想一下,如果此经流入民间,会有多少人伦惨剧?”
“奉礼郎不要危言耸听!释教东汉入中土,迄今已千年,礼佛之人何止亿万?哪有以上不轨事?”郑守均微微一顿,语气渐缓,“法自西来,优劣有差,优可借用,劣可借鉴,怎能因风俗迥异而混淆黑白?”
“那就先把是非黑白分清楚,请监院再看一遍这里,摩木烧火以獯狐乌及曼陀罗子辣油……所称名者东西驰走,不久命终,像谁?”刘纬一字一顿,“周世宗!”
“牵……强……附会!”郑守均咬牙切齿。
“社稷之重,容不得半点疏忽!”刘纬痛心疾首,“太祖、太宗皆为不世明君,比肩始皇帝,却同样崩于壮年,惹来坊间几十年不断非议猜疑……”
郑守均半张着嘴,既不想往下听,也不敢阻止,脑子里一片空白。
“陛下英明不弱先祖,有汉武、唐宗之雄姿,倘若有不轨之人铤而走险,依邪经行呪诅事……”刘纬愈加耸人听闻。
“你要什么!说!”郑守均彻底失去分寸,心头所剩的一点清明把那句“绝对不可能”咽回肚子里。
“童子想讲道理,监院不让。”刘纬理直气壮。
“请奉礼郎与显教大师畅所欲言。”郑守均心情越发沉重,后知后觉的发现,眼前童子的攀咬之举竟然无懈可击,他若如此自陈于天子,谁都可能安然无恙,惟独自己必死无疑。
石保兴全程袖手旁观,亦有同感,棍棒教子之心,再度重上几分。
施护与刘纬的交锋虽然针尖对麦芒,却没什么火药味,他慢条斯理道:“禅宗宗旨师成于惠能大师,之后才有曹溪独步十方丛林。但惠能法师不识字,释门儒化为禅一说,站不住脚,太多值得商榷之处。”
刘纬郑重其事道:“儒以文字教化万民,并不意味着一定要以文字的形式存在。
显教大师踏入中土的那一刻,就应该能感受到,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早已深入人心,无处不在,甚至可以说是与生俱来,衣食住行劳无不奉行此理。
正因为如此,汉家儿女历经唐末、五代糜烂,仍能在世宗、太祖引领下重建纲常。
正因为如此,法自西来,从不向北,执朝正统。
正因为如此,大字不识一个的贩夫走卒才能在显教大师出行时,规避礼让。
正因为如此,显教大师译经才会陷入停顿。
想来,并非显教大师梵文、汉语不精,而是显教大师执着于原经,原经之意却与我中土礼教相悖,郑监院骨子里流淌着汉家血脉,当然不会赞同。”
“奉礼郎所言在理,但儒家亦有忠孝不能两全一说。”施护微微泪目,宝相庄严的合十道,“经若能改,佛法何必千辛万苦西来?
经若能改,如何取信北地四夷?
经若能改,贫僧又该如何面对后来同道诘问?
经若能改,贫僧有何面目背负欺君之罪去朝先帝?”
刘纬早有应对之道:“显教大师侍佛太过虔诚,入思维误区而不自知。
西方梵学为何步入穷途末路?
是黎庶愚昧?还是其性本恶?
都不是!
否则……婆罗门何以崛起,并替代梵学?
又或者说,婆罗门为何能主动迎合民众所需?
反观梵学,确有自取灭亡之处。
仪轨经就是铁证,若人人依经效仿,从此人间是炼狱!
显教大师若不改变,佛法何以涅槃?佛祖何以重生?
这才是显教大师宿命,一直以来本末倒置!
有朝一日,梵学若在显教大师手中发扬光大,转而反哺西方,涅槃重生者是谁?佛又是谁?”
施护深深一呼吸:“贫僧想同奉礼郎单独待一会,请监院、石施主成全。”
不好,这蕃僧被大饼砸晕了!郑守均又要发作。
石保兴半拉半请的逼近郑守均,“某领监院去大雄宝殿礼拜,免的以后郑监院埋怨石家不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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