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皇城内朝区域勉强分作天子生活区和诸司运作区。
赵光义即位之初,唯恐重蹈赵匡胤置诸子于宫外的覆辙,把几个儿子全部迁入皇城东北角共享天伦。
赵恒登基之后,兄友弟恭,一切照旧。
雍王赵元份、笃王赵元杰、相王赵元偓、泾国公赵元偁、曹国公赵元俨稳稳当当的在东宫安居乐业,与赵恒有过帝位之争的同胞兄长赵元佐是唯一例外,取而代之的是安定郡公赵惟吉(赵德昭次子)。
朝堂上下、京师内外,遂以东宫六位相称。
东宫既然有主,信国公赵祐读书地的选择也就有限。
赵恒在翰林御书院挤出一座大殿改名“资善堂”,紧邻崇政殿东北角,内含一正两偏三殿,与东宫六位隔墙相望,南北大街横亘其中。
刘纬的伴读生涯也就从南北大街展开,经宣祐门、止步于北横门外。
“御书院”赫然在目,掌天子御制、御书、笔札图籍,隶属内侍省翰林院。
刘纬认为这是一个很值得玩味的地方,紧邻赵恒理事便殿,也就在赵恒时时注视之中,是舐犊情深?还是放心不下?
负责接引的小黄门在此转身,由等候在此的另一内侍接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服色却是从九品,他笑着拱手作揖:“请奉礼郎随我来。”
刘纬回揖:“还未请教中贵人大名。”
“奉礼郎客气,在下江德明,蒙官家恩典,为信国公伴当。”少年黄门侧身半受,边走边道,“殿下还未出宫,我们先去拜见周高品和诸位先生。”
刘纬落后半步:“宫中规矩多,请江伴当时常提点。”
“不敢当,都是分内事。”江德明的态度越加亲密,“周高品咸平四年监屯广州,日前奉诏回京,勾当御书院。”
刘纬隐约知道监屯广州是指咸平三年广南路宜州(广西宜山)戊卒兵变,周文质很可能就是去平叛的,但后世史书却没有周文质传记,早逝?还是因过黜落?
刘纬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他其实并不想接这个别人羡慕不已的差事,因为信国公赵祐早夭,才有后来的刘娥借腹生子,仁宗赵祯应运而生。
除了周文质的默默无闻让人担心外,江德明也是在刘娥垂帘听政之后才崭露头角。
十四五岁的从九品黄门内侍,有什么理由沉寂将近二十年?
答案令人不寒而栗。
周文质远远看见刘纬的一刹那,同样浮想联翩。肩负看护皇子重任,固然前途远大,责任也不小,他主动找过两位上司求耳提面命。
卫绍钦痛痛快快的指摘:“只要让那童子管好嘴,差事就成了一大半,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郑守均。”壹趣妏敩
蓝继宗委婉许多:“回京走的南薰门?慈恩寺去过?石保兴没那个心计,也没那个魄力。”
周文质的确去过,但他很清楚自己定位,之所以得赵恒钦点,正是因为仅仅粗通文墨,不至于影响赵祐的学业、思维。
赵恒或许愿意成全说书、记室、侍读等士大夫重走李沆旧路,集帝师和宰臣荣耀为一体。
换做内侍呢?
俗话说的好:弄权之貂寺素为天下之所共恶。
周文质早就打定主意,绝不干涉赵祐学业,更不会试图去影响赵祐府属一众人等的想法,那是条死路,赵恒之所以避开卫绍钦、蓝继宗这样的宫中老人,会不会就是因为他们想法太多?纠葛太多?
周文质选择在廊下相候。
刘纬便抢先作揖:“见过周高品”
周文质热情回应:“素闻奉礼郎少年天成,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刘纬向来伶牙俐齿,却在抬头瞬间失神,觐见赵恒时也没这么紧张、意外。
“奉礼郎?”周文质更像是武夫而非内侍,身材魁梧,双掌似砖,唇上、颌下均可见隐约青点,那是男人才有的标配:胡须。
“高品酷似在下故乡亲邻,一时失态,还请见谅。”刘纬回过神,不遗余力的亡羊补牢,“在下自幼孤苦,蒙陛下恩典、地方照顾,才侥幸晋身,又借轻言俗词、小道文章换来些许浮名,怎能与高品为国千里奔波相提并论?”
“奉礼郎嘴下留情,某可是刚刚回京,客气话如果是被人当真,又该出外了。”周文质惯于行伍,拉不下脸同一个孩子互相吹捧,实话实说,“你我同院为臣,品阶相当,各司其职就好。我呢,浅通文墨,不擅经史,无颜关心学问,但能保证学问以外,诸事无忧,奉礼郎私事亦在保证之列。”
“真的?”刘纬故作天真的笑道,“当初京师寄身,就因为问了蓝押班一句有没有便宜点的门路置宅,结果两个月没见到他人,好几次追着背影都追丢了。”
“奉礼郎那套跨院如若发卖,某倒是能做中人。”周文质总算明白蓝继宗为何连刘纬的名字都不想提起了,“殿下即将出宫,某得去内东门候着,官家钦点国子监助教孙奭为侍读,请奉礼郎先去见礼。
信国公赵祐未能封王,说书、记室、侍读均为临时差遣,且行且补。再加上赵匡胤、赵光义登基之时,子嗣多已成年,并无多少陈规故事遵循,一切全凭赵恒心意。
赵恒遂改讲读官觐见皇子下拜礼仪,命赵祐视一众讲读官为友,每见先答拜,以示宾礼。
不仅规矩改了,学制也改了。
赵恒少时,以赵光义御制《戒子篇》开学,出就藩邸之后,赵光义又为其亲择王府翊善、侍讲等属官,并明确指出:“诸子生长深宫,未知世务,必资良士赞导,使日闻忠孝之道,汝等皆朕所慎简,各宜勉之。”
得位不正,更重忠孝。
赵恒反其道而行之,命资善堂以“孟子”开学,仍然以读经为主、读史为辅。
赵祐之师,也是刘纬这个伴读的老师,但见面过程乏善可陈、中规中矩。
刘纬毕恭毕敬,孙奭以下像是已达成共识,始终以严肃师表贯彻“周礼”宗旨,有礼有距,如同隔着一条时代鸿沟。
好在,赵祐很快就到了。
孙奭等初为人师者在资善堂正殿阶下等候,江德明则招呼刘纬迎至御书院外。
朱衣前导,禁军开道,内侍唱赞,四匹赤马拉着绯色革车徐徐停下。
问安。
幔起。
赵祐露出尊容,端坐于车内,绷着小脸道:“众卿免礼。”
内侍架梯。
赵祐在搀扶下缓缓落地,医官、药童、杂役依秩前趋,分列两侧。
一中年内侍再次引领众人行礼,请移贵体。他是柔仪殿殿头卢守勋,亦为柔仪殿主事内侍,深得郭氏信任,赋予照看皇子重任。
“有劳众卿。”赵祐脚踏实地之后,恢复儿童天性,视线最终落在刘纬身上,“刘卿?”
“臣刘纬,请殿请吩咐。”刘纬顿时一个激灵。
此话一出,人人噤若寒蝉。
因历朝历代皆有国制:非君或君之储贰,不得称臣。
即便可对太子称臣,太子不得善终者亦不在少数。
卢守勋、周文质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既欣慰又心惊,此时不反对,日后必然同责。
“刘卿随我去见诸位先生。”赵祐却是一点也没放在心上的雀跃伸手。
“请殿下先行。”刘纬不动声色的作揖后退,手心全是汗。
“哦。”赵祐似乎也知道此举不妥,重又绷着小脸,怏怏前行。
怎么回事?
周文质脑门顶着问号,再次看向卢守勋。
卢守勋无视周文质求知欲望,朝天白眼,也是一副忧心忡忡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友礼幼先行,赵祐与孙奭等人互行揖礼。
刘纬则行师礼,师礼属私礼,以深揖示恭敬。
礼毕,孙奭等人回正殿备课待讲,赵祐则入左偏殿更衣,衣食住行用等方方面面的内侍鱼贯而入,各司其职。
“奉礼郎借一步说话。”卢守勋叫住刘纬,两人在廊下驻足。
“请殿头吩咐。”刘纬不卑不亢。
“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某就不客套了。”卢守勋先是暗道一声果然是‘人精’,后又模棱两可道,“殿下很喜欢奉礼郎那本《圣僧西游记》。”
“满纸荒唐言,难登大雅之堂,绝不会再让殿下分心。”刘纬信誓旦旦。
“奉礼郎言重,殿下喜欢,我们这些当差的也得看,某同样爱不释手。”卢守勋意有所指,“玄奘法师迂腐了些,让人着急。”
“还有些分不清轻重,后人当戒之、慎之。”刘纬同样机锋暗藏。
一者暗指玄奘不愿为唐太宗所用,一者暗指玄奘介入太子之争。
彼此会心一笑,都很满意。
这时,赵祐已焕然一新,身着青衿色学生服,至正殿阶下东面,行拜师礼。并奉上:束帛一篚,五匹。酒一壶,二斗。脩一案,五脡。
孙奭则立于正殿阶上,代说书、记室等朗声上请:“敢请就事。”
内侍居中传宣。
赵祐隔空答:“祐方受业于先生,敢请见。
内侍居中传宣。
孙奭道:“某不德,请皇子无辱,某敢见。”
赵祐再请:“祐不敢以视宾客,请终赐见。”
孙奭对曰:“某辞不得命,敢不从。”
于是,赵祐执篚见师,內侍奉壶酒脩案以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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