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位于云山镇境内,与青吟镇接壤,因濒临淮河,地处苍山而闻名。
寺中有一高僧,不但精研佛法,儒道造诣也颇为深厚,无论是草莽流寇,亦或者落魄书生,但凡登寺借宿,皆可接纳。
不过此人秉性却是有些怪异,白日不诵经,不拜佛,便连酒肉之物也不曾忌讳。
可一到晚上子时,他便会忙碌起来,又是敲钟又是诵经的,颇有一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怪癖。
前世,有一位宁姓书生,在进京赶考的途中,路过此地,眼见天色渐黑,山路崎岖不平,于是便登临寒山古刹企图借宿一晚。
说来也怪,原本矗立近千年不倒的苍山古刹,就在书生借宿的当晚,不知何故,竟然引发了天雷轰顶,古刹内的那位高僧当晚便圆寂了。
一夜之间,整个古刹沦为了一片废墟,至此,世间再无寒山寺。
事后,人们才得知,原来古刹内有邪祟出世,遭到了天谴,寒山寺因此成了池鱼之殃。
而那位书生不知从哪得来了两件佛宝,在夺得会元名头之后,被仙朝封为了阳人阴差。
阴差虽不如天官地位尊崇,但好歹也是个登记在册的仙朝小吏,从某种意义上讲,阴差已经超越了凡人的范畴,比之未有仙印在身的仙道门人身份不知高出了几许。
无意间的一次醉酒,书生将事情原委透露给了昔日同窗好友刘纯山,他能有如此造化,皆源于寒山寺的那场遭遇。
佛宝是寒山寺高僧临死所增之物,而那位高僧不是别人,正是退隐官场许久的大儒张继。
张继圆寂后,被仙朝封为了地府阴曹,其地位相当于九品天官,而宁姓书生也只不过是被张继看中,做了他手下的一名阴差而已。
丁勉记得很清楚,书生得宝那天,便是丁勉被李秋盈所救当天。
寒山寺距离山神庙不过短短几里的路程,事发当晚,那银蛇乱舞的闪电被他看了个正着。原因无他,因为他正是被这滚滚天雷给惊醒的。
将全身值钱的家当取出,换来了一匹骏马,丁勉马不停蹄的向寒山寺赶去。
小我舍利托宝法,说白了便是以佛力加持到佛宝上,再通过特殊的手段,将佛宝融入识海,代替先前残缺的魂魄。www.sxynkj.ċöm
这是他唯一摆脱魂魄缺失之苦的捷径,张继这艘大船必须搭上,毕竟此事关乎到他的未来,由不得不慎重。而那阳人阴差的职位,若是有机缘得之,那是甚好不过。
半个时辰的工夫,丁勉便看到了山坡处的寒山寺。夕阳的余辉洒在寒山寺山门,仰面观望,好似一尊普渡众生的佛陀,一圈圈金色的圆光,将四周照得透亮。
按时间推论,此时的宁姓书生差不多快到苍山地界了,时间紧迫,丁勉必须赶在他之前,博得张继的好感,否则,一切都将沦为镜花水月。
等丁勉登临寒山寺山门之时,申时刚过,怀揣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他敲响了禅院的大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白须白髯的老和尚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出门外。
此人生的剑眉虎目,一身破旧僧袍被风吹的呼呼作响,虽年过花甲,腰杆却笔直不输壮年,典型的久居上位之人所独有的气场,身上隐隐有一种不怒自威之势。
丁勉暗赞一声,好一个儒道高僧,此人应该便是曾经投笔从戎的张继无疑了。
“阿弥陀佛,不知施主来此,所谓何事?”老和尚上前打量了一圈丁勉,见后者一身落魄书生打扮,转而露出一丝微笑,面相也由怒目金刚变成了低眉菩萨。
明知故问,丁勉不由诽谤一句,随即躬身一礼,“小生姓丁名勉,本是进京赶考的学子,偶路此地,见天色已晚,不知大师可否行个方便,让小生在此暂住一宿?”
“阿弥陀佛,今日本寺概不待客,还望施主见谅!”
老和尚一缕胸前长须,目中精光一闪而逝,“离此三里之北,有一庄园,庄主姓崔,平生最爱结交各方文人墨客,施主现在动身前往,或许还能赶上一顿酒宴!”
老和尚的心思,确切的说应该是张继,张继的心思,丁勉隐隐能够猜出些许。
综合前世宁姓书生的遭遇,不难看出张继为什么会在子时诵经了。
子时是天地间阴气最为浓郁的时候,他敢笃定,这张继从一开始便知道寒山寺内有邪祟横行。
一个刚正不阿的大儒倘若真心想除掉一方邪祟,那是分分钟的事,他之所以没有强行行事,恐怕也只有一个解释能说的通。
他下不去手,因此才会在每日子时敲钟诵经,为得便是渡化那邪祟。
至于寒山寺后来为什么会遭到天雷轰击,应该是因为邪祟的缘故。张继在世之时,还可以压制它,可若是他圆寂之后,事情便另当别论了。
直觉告诉丁勉,那两件佛宝极有可能与寒山寺内出没的邪祟有关,甚至宁姓书生的身份恐怕也不止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随即,丁勉再次施礼道,“小生所求只不过三尺之榻而已,还望老人家成全!”
他的意思很明显,不管你是得道高僧亦或者隐士大儒,我只不过想在此借宿一晚,绝无其他想法可言。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一便是一,添不了第二笔!”张继固执得回绝道。
果真如此!
听到这,丁勉哪里还会不明白,看似偶遇此地的宁姓书生,定然和张继关系匪浅。
两件佛宝,一个阴差之位,岂会随意增与别人,这其中关窍,耐人寻味。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要奋力俱争,三世太长,他只争朝夕。
“搅扰大师了!”丁勉冲张继深深一辑,随即挺直腰杆,转身向山下走去。
一边走,一边朗声诵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呵呵!儒之道,虽千万人而吾往矣,杜圣之豪情,乃吾平生之所愿也!”
丁勉此言,可谓句句诛心。
古之学者,必崇前圣,圣义之道,乃末学晚进之准则,若是你张继心中还存着儒之高义,那么杜圣的面子你总不能不给吧!
倘若张继闻之,依旧固执己见,那么丁勉也只能就此作罢。
人家不给,你总不能出手去抢吧!过了今晚,张继便会摇身一变,成为地府的阴曹。
换做别人,丁勉很可能会暗下杀心,可这人是张继啊,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施主且慢!”身后陡然传来一声洪钟。
丁勉嘴角一弯,暗松了一口气,随即缓缓转过身形,不冷不热道,“不知大师唤小生何事?”
张继握指成拳的手随之一松,面色复杂的
注视着丁勉,轻叹一声,“年轻人,儒道早已沦为一方埃土,你何故如此着相!”
丁勉眯着双眼,缓缓道,“儒道虽是昨日黄花,然则花开花落在于四季之变,总会有人将春日的气息传达给世人,百花争艳春意盎然,如此美景,怎能不让人流连忘返!”
“片片落叶尽知秋,寒冬将至,可存花否?”张继闻言,双目猛然一亮,声音登时提高了一倍。
丁勉破旧长袍一甩,迅速靠至张继跟前,一字一顿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古往今来,花中君子皆以梅为首,岂不闻雪中凌傲骨,暗香传世间,乃梅花之操守也!”
“阿弥陀佛!好一句雪中凌傲骨,暗香传世间!施主就不怕这暴风雪会折断梅枝,甚至连根拔起吗?”
此时的张继似乎被丁勉激起了昔日的儒道丹心,浑身上下好似一把即将鞘的利剑,剑尚未拔出,缕缕剑气已然透鞘而出,直逼丁勉心神。
丁勉呼吸瞬间一滞,犹如一舵随风摇摆的船只,仿佛随时都可能有翻船的危险!
摄人心魄的威压,以及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力感,让丁勉甚是厌恶。
丁门一十三口灭门惨案,夫人临死前的惨状,好似一幅幅流动的画面,不断在其心田闪现。
念及此处,一股无名怒火顿燃其心,眼睛像冲了血般,仿佛随时可能爆裂开来。
丁勉心中不由冷哼一声,论气势,我不如你,可若论心境,我丁勉一生不弱于人。
强忍着心中无边怒火,丁勉声音有些嘶哑的说道,“枝断根犹在,根脱种亦传,皑皑白雪可封千山,却冰冻不住一粒向春而生的种子!”
此时张继身上的气势已然臻至顶峰,而后忽然一收,又如潇潇枯叶,缓缓散落在地。
半晌之后,他才深深叹息道,“枯木焉能再逢春?岁月不饶人呢!施主请随我来吧!”
呼…这一关总算过了!既然张继能容他入寺歇息,那便说明对他的心境还算满意,这是个良好的开端,接下来便是如何将宁姓书生碾压下去了。
不过凡事皆有度,一旦把握不好,很可能弄巧成拙,一切还得等见到宁姓书生再做定计。
今日寒山寺不生火,是矣,丁勉直接被张继引至一处靠近方丈禅房的客房并给予了一些瓜果甜蔬后,便令其自行休息。
同时张继还告诫丁勉,子时之后,万不可走出禅门半步。至于原因,张继没有说,但丁勉却是心知肚明。
方才随张继进入禅院之时,丁勉已然将寒山寺的整体格局看了个通透。
整座禅院南北贯穿,以山门为基,依次往里分别为天王殿、大雄宝殿、方丈禅房和藏经阁。
西侧偏房,鼓楼、祖师殿、客房三方成扇形落座,东侧钟楼和伽蓝殿并列,而后则是一片栩栩如生的石雕和最惹无数文人墨客喜爱的琼江亭了。
最让丁勉感到震惊的则是站在客房门口,向西南方的山门俯视,整座禅院好似一位侧身托腮的美人,而那充满诗情画意的琼江亭正是美人右手所搭的位置。
“谁移琪树下仙乡,二月轻冰八月霜。
若使寿阳公主在,自当羞见落梅妆。”
此诗乃琼江亭一侧石碑所题之诗,石碑不知历经多少岁月寒霜,诗题早已模糊不堪,然则方才丁勉虽是惊鸿一瞥,却已将整篇诗文了然于心。
难道是她?
昔日,天隋皇朝最后一位帝王杨广,为夺得太子之位,不息沉妹入水,嫁祸其兄杨勇,这位尚未出阁的冰山美人也因此成了权利斗争中的牺牲品。兄妹相残,何其灭绝人伦!
“这位兄台,在下番禺人士宁溪海,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正当丁勉心绪飘飞之际,一位身着月白儒生服,后背箧笥的粉面书生,不知何时来到了丁勉近前。
呵,正主来了!
前世丁勉也只是听过宁溪海之名,却未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呵呵!在下丁勉,阳乐青吟人士,今日能与兄台在此相遇,实乃三生有幸!”丁勉一边还礼,一边暗暗打量着宁溪海。
此人生的剑眉星目,身材偏瘦,却远没有丁勉弱不禁风,箧笥之中更是斜插着一把古剑,从其虎口处隐隐透露出的老茧,便可看出此人非是一般文弱书生,而是一位文武双修之材。
“阿弥陀佛!今晚你便和这位施主将就一宿吧!”张继手捏念珠,语气平缓道。而其看向宁溪海的眼神,满是欣慰之色。
“是!”宁溪海转身朝后方的张继执一晚辈之礼,语气是异常恭敬。壹趣妏敩
丁勉暗暗将一切看在眼中,看来事情真如自己所猜想的那般,这宁溪海当真与张继关系匪浅。
一番寒暄之后,二人开始收拾禅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自从张继离开之后,宁溪海便从未与丁勉主动攀谈。
期间,都是丁勉问一句,他答一句,以至于最后,丁勉也懒得与这位看似平易近人实则骨子里自命清高的书生交流了。
由此可见,宁溪海来此并非偶然,而是另有预谋。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张继已知自己将命不久矣,而且地府那边也应该将事情透露给了张继。
事情似乎有些棘手啊!丁勉侧身躺在床上假寐。脑子里则是考虑着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张继心中定已有了计较,若非如此,宁溪海也不会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山。
而能让一个人临时改变决策的最好方式,便是趁机制造时机,巧借东风之力,以震其心,让其认为自己较宁溪海更加适合传承佛宝才是上上之策。
时不待我啊,丁勉现在最缺的便是时间,他没有工夫离间二人,也不屑这么去做。
前世寒山寺所发生的一切,足矣说明:张继至死也没能将邪祟渡化,否则寒山寺断然不会在一夜之间彻底沦为一片废墟,而那两件佛宝是否能落入宁溪海之手还是两说。
能替上位者排忧解难,不正是一名合格下属所必备的操守吗?
看来一切还得从寒山寺的邪祟入手,这是丁勉最后向张继证明自己的机会了。
对面的宁溪海暗暗低头擦拭着古剑,而其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瞥向假寐的丁勉。
诚然,在他心中已经暗暗提防起了丁勉,阴差之位非他莫属,他不允许任何人阻挡他的前途。
这二人是同在屋檐下,却心思各异,暗怀鬼胎……
时间就这么悄然溜走了,转眼间已是深夜子时!
“当当当…”客房外传来阵阵清脆的钟声,是张继开始敲击晨钟了。
晨钟暮鼓,击鱼诵经乃寺庙必修之课,这张继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子时敲晨钟。
抛开他十几年如一日的渡化邪祟之事不讲,单以这视世俗于无物的洒脱,便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
宁溪海听到钟声,握住宝剑的手下意识一紧,侧身瞅了一眼酣睡的丁勉,随即抄起宝剑悄悄出了客房。
宁溪海走后,“睡熟”的丁勉忽然睁开了双眼,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在确定宁溪海已经远去之后,他才穿好衣物,蹑手蹑脚向琼江亭的方位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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