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江锋笑道,“六叔!”
她低下了头,退至江锋身后,行礼时迟疑着喊了一声,“六叔。”
江意行对苏寒露的称呼并无不满,点了点头,温声说道,“不必多礼,既然你来了我们家,就把这里当成自家。”
苏寒露屈膝,轻声只说了个“是”,便再无言语。
她与江锋到底是同一宅子住了一个多月,总有些情分,多说两句话没什么要紧,与他江六爷却无半点干系,因此行了礼,便告辞离开。
江意行舒展眉目,和煦笑道,“去吧。我从金陵带回来不少好玩意,已经让香橼她们给各屋都送了,你快回去瞧瞧,别叫锦姐儿看见!”
苏寒露没听懂江六爷开玩笑似的,不卑不亢地道了谢,告辞毕,后退了两步才转身,扶着石榴如弱柳扶风般往朝霞院西侧的双桐居方向离去。
江锋并不敢在六叔眼皮子底下乱看,心中发愁若是六叔询问,问方才与苏表妹都说了些什么,自己要不要把苏表妹求他寻梅片栗粉糕说出来。
看表妹小心翼翼的模样,必定是不想旁的人知道的。m.sxynkj.ċöm
想到此处,江锋不由得心道:其他人都是“旁的人”,而他,与她而言,一定是不同的吧?
江意行视线从苏寒露那边收回,满腹疑云并不能尽去,然一回头,却见大侄子站在旁边出神傻笑,心底一沉,正色出声问他,“锋哥儿!”
江锋立刻回神,为自己的走神不好意思,只尴尬应是。
江意行叹了一口气,问他,“锋哥儿,你可知她来历?”
江锋一怔,点了点头,“……知道。”
江意行指着前路道,“走着说。”
两人慢慢往东路大道走去,因身侧无旁人,他说起这事便不用避讳,“知道多少?”
江锋想着方才苏表妹的伤心与无助,以及她复杂的身世,不禁思绪纷乱,惆怅道,“都知道,苏表妹来家那天,母亲全都同我说过了。”
关于苏表妹的身世秘密,他和大姐姐都知道,唯独二弟还是个傻的,尚不知那些曲折。
江意行看向前方,闲庭慢步走着,神色肃然道,“知道,也该知道。你知她本姓‘李’,‘苏’不过是假称,但旁人却不曾知晓。你更该该知道,外人只道她虽则孤弱,却是罪臣苏自群之后。”
江锋心头微震,脚步变得轻飘,几乎没意识地说了句“是”。
他知晓苏表妹的艰难,却从未细想这艰难是何意义。
两年前,西北五州之一的肃州被戎人围城,知府肃州李正德守城抗戎,城破时李正德战死城楼,而李知府妻妾及儿女亦全数自尽殉城,是以陛下嘉奖李氏“满门忠烈”,更赐牌匾与李氏宗族以示嘉奖。
而如今这煊赫的“满门忠烈”竟有一人未敢死,偷生在了他们安国公府,……苏表妹这辈子都不能恢复“李姓”,否则便是欺君死罪,一旦事发,连同收留她的安国公府也难逃欺君之罪。
但她如今假托的身份,比起原本的李氏遗孤,更为尴尬。
二十三年前今上刚刚即位时,戎部大月王大举侵犯玉门关,守关大将军苏自群战败关破,玉门关流血飘杵,大将军苏自群自刎谢罪,陛下仍震怒不已,未过三堂会审便下旨抄了京中镇国大将军府,将那苏氏全家除了六岁以下幼童外,尽皆抄斩。
苏寒露的身份,正是那罪臣苏自群遗腹子苏百顺的独女。
罪臣之后……仍是罪臣。
这些种种,江锋全都知晓,此时被六叔提醒,他艰难哽咽,“六叔,我——”
江意行抬手制止了他的辩解,淡淡道,“你自幼性子仁厚,对苏自群一案多有想法,然而天下大事小事,并非仁厚一词可解。
至于其他,你心里有数即可。有些事虽不可诉诸于耳,却要时时刻刻谨记在心,不可一日轻率相待,不可一日疏忽。”
江锋心中早也乱如麻,明知六叔的警告是极为要紧的,然他尽管应声答“是”,心却委顿颓丧,其中苦闷无法言说。
回到双桐居的苏寒露亦觉得郁闷,还未换衣,先狠狠拍向妆镜台,台上瓶瓶罐罐及首饰匣被震地轻颤。
今日她竟然这般无知无觉,那江意行都走出了朝霞院她才听见动静,实在可恶!
葡萄端来茶果点心,“姑娘可要见他?”
“不必!马家铺子随便他们怎么折腾,时机一到我自会寻他。”她们才在国公府赚了一大笔,对马家铺子兴趣稍减,而此刻最要紧的,是先干净利落剪除枕畔杂草。
怨天尤人什么用也没有,她不用茶水,走去装她冬日厚衣棉袄的柜子前,拉开底部一个抽屉翻找。
葡萄又托着一托盘走来,笑道,“那位才归家的六爷送了礼来,姑娘可要拆开看看?”sxynkj.ċöm
苏寒露只瞥了一眼,“不必了。”
她翻找出藏好的油纸包,出了卧房去暖阁炕上,盘腿坐定,对石榴道,“去书房替我把《花鸟形胜》画册寻来。”
这画册有半指厚,里边藏有国公府存于工部库房的建造图摹本。
她们能够在江锦下定当日窃走祠堂重宝,这建造摹本功不可没,——然而这次再用这图,并非为了发财致富,而是要细细研究江意行所居的盘石院。
谋定而后动。
石榴见自家姑娘有大事要做,应声去了东边书房,打发了在那边做活的粗使丫鬟,自己一面整理姑娘的书房,一面寻《花鸟形胜》,与另外几本花样册子一同取走。
葡萄更是机灵,见姑娘不待见六爷的礼物,随意把那礼物放博古架的一角,端了个小凳子去门外,抓了两把瓜子与外面洒扫的小丫鬟,几个人一起嗑瓜子,不叫人打扰姑娘做事。
苏寒露独自坐在炕上,一一翻检江意行腰带所悬玉佩荷包等物。
荷包有两袋,一袋装有数片梅香味的香片,另一袋有几粒药丸,不知是什么。
等石榴抱着几本画册过来,苏寒露命她寻了半盏温水,拿出自己惯用的金针挑了药丸一丁,丢入水中化开。
她用手拂了那水汽来闻,闻着气味,再看药汤成色,像是普通的褪暑药丸。
那江意行自江南金陵北归,随身携带这样的药很正常,——但她不信。
苏寒露凝神品着药味,心生一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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