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趣文学 > 言情小说 > 昼星夜行 > 第 61 章 真与假
  我跟随着狐族族长穿过荆棘丛生的树林,又攀爬上裸露的巨大山岩。根据狐族的要求,薇薇安颈上的项圈通过一条长长的、粗重的铁链与我手上的铁环相连,随着攀爬的动作在夜色中哗啦轻响。

  也正因这条铁链牵制,也因为魔杖已经被守卫的兽人没收,薇薇安无法再像往常一样轻盈自如地飞行,只能同我一样,徒手攀登着山岩。

  黑铁打造的锁链放得愈长,便愈发沉重。一想到这粗重的铁链正套在薇薇安的脖颈上,我便一阵紧张,生怕自己踏错哪一步,就会令她受伤。

  然而,人愈紧张便愈易出错似乎是人生哲理,好几次,我都听见了薇薇安忍痛的闷哼声,轻轻的,在只有我能听见的范围之内。

  平日清高张扬的人,一旦露出这般隐忍神情,便好似天鹅落难,令我的心也随之牵扯,愧疚感又深一层。

  然而,我却无法与薇薇安做任何交流——显而易见,那一套如同刑具般的黑铁锁链并非是一个玩笑,监视我们的狐族女孩目光灼灼,脸上写满了不信任。

  好在很快我们就停止了攀登。族长大步流星地走过山间岩壁上辟出的羊肠险道,忽然在黑暗中消失了身影。

  我吓了一跳,随后便听到她引路的呼哨——前方岩壁上显现出一条巨大的裂口,一人宽的狭缝似乎直通往山脉的深处。

  我小心翼翼跟着她的脚步走了进去。

  一走入狭缝中,就感觉有一阵阴冷潮湿的风直往骨头里钻,在这转身都困难的小道里,只能听见岩缝中的水流滴答滴答落下的声音,以及锁着我和薇薇安的锁链,在黑暗中轻轻晃动的声响。

  薇薇安一直没有说话,兽人们的脚步也悄无声息,铁链沉沉地坠着我的手腕,仿佛有股寒意悄无声息地漫上我的心头——根据光明圣典以及史书的记载,兽人聚居于世界的阴影之中,那里寒冷漆黑,没有火光、也没有温暖,只有森森的骸骨与腐肉,无穷无尽地堆叠在黑暗之中。

  他们仇恨光明,也仇恨人类,一旦人类成为他们俘虏,便会被他们用长长的黑铁锁链拖入深渊之中,直至漫长残酷的折磨中成为一滩新的腐肉。

  传言真假,不知几何。但现在看来,至少颈圈与锁链,在兽人眼中必定是一种侮辱与敌意的象征。

  这令人我悄悄放慢了脚步,在不经意的手指触碰中,偷偷勾了勾薇薇安的手指,以示愧疚与安抚。

  薇薇安依旧保持沉默,指尖却轻轻回触。

  她似乎没有因为锁链的事情生气,因着这一点零星的触碰,我的心莫名安定下去。

  锁链在黑暗中碰撞出叮当轻响,我们不约而同地松开手,好似做贼般地再次拉远了距离。

  下一秒,狭缝转过一个弯,陡然开阔起来。

  空气忽然变得干燥了些,昭示着我们已经进入兽人的聚落。

  那是一片由溶洞组成的空间,暗无天日,寒冷幽深,与传说一般四处可见堆叠的白骨,不知何处吹入的风带着隐隐的血腥味,混着溶洞特有的轻微土腥。

  却并不似传说中那么血腥可怖。

  溶洞虽然阴暗潮湿,却不失整洁。入口处的溶洞空间有一个宴会厅那么高而宽敞,发挥着前哨与集会广场的作用。

  几个手持武器的兽人看了我们一眼,在确认过族长的身份之后,默不作声地摆了摆尾巴,做出放行的动作来。

  族长用兽人语说了句什么,便有兽人取过那些被收缴的武器,退到一边去。

  手无寸铁的我们只能跟着她继续往里走,溶洞彼此相接,四通八达,千万年由地下水沉积出的石笋与石柱错落参差,使我在走过几个溶洞后就开始感到头晕眼花。

  我猜,在这一路上,陌生的气味大概吸引了不少兽人的注意。

  与人类走到哪都会发出丁零当啷一堆声响不同,在这里,所有兽人的动作都是轻悄的,在黑暗中寂静无声,只剩深黄幽绿的一双双兽眼幽幽地发着光,令人头皮发麻。

  “到了。”不知道走了多久,族长忽然对我说,“这里是我的洞穴。”

  我停下脚步。此时,洞穴中已只剩我们三个人。

  这洞穴要比其他地方都要干燥些,地上和墙壁上铺着、挂着某种魔兽的皮毛,光泽油亮、极为完整。不远处的角落里堆着几个雪白的颅骨和蜷曲的野兽犄角。

  然而,我暂时没勇气去分辨其中是否有人类的骨骼。

  啪。

  火折子的声音响起,族长最后还是选择点起火把,将它插到墙上,然后在火光中冲我伸出了手:“把你的东西给我看看吧。”

  我警惕地看着她,慢慢掏出了那只小小的木匣子,拨开锁扣,取出了匣中的那条项链。

  “这是一条我母亲的项链。”我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您认识它吗?”

  项链在昏黄的光中,泛出一种骨片特有的、柔和的光泽。

  “不。”族长忽然说,“这不是一条项链,只是半条——另外一半,在我这里。”

  在我惊讶的目光中,她将手伸向自己的脖子,从领口里扯出了一串陌生又熟悉的东西,摘下,然后递到我的面前。

  同样是一条项链——不,应该说是半条项链。它与我手中的那半条项链一样由零碎的骨片串成,一样的透出被岁月浸润的淡黄色,也一样的,在千百次的抚摸中泛出了柔和的光泽。

  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确信,它们是应该合二为一的东西。

  “这是用我成年后猎来的第一只鹿的骨骼做出的项链,它本应该是双层的。”她喃喃地说,语气中透着怀念,“只不过后来被我拆开来,送给了我最好的朋友。”

  “提娅。”她忽然吐出了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名字,转向我,用陈述而非询问的语气说道,“你是提娅的孩子。”

  “我早就该猜到了,”她自嘲地一笑,目光落到我脸上,便又是那种试图将我穿透的感觉,“你长了一双和提娅一模一样的眼睛,眼瞳却偏偏是……那个男人的颜色。”

  “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希望你是她的孩子,却也不希望你是她的孩子。”她喃喃低语,眼睛中闪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毕竟,自从她……离开这里之后,我再也没想过能再看见她了——告诉我,她还好吗?”

  “她已经死了。”

  我咬咬牙,终究还是轻声打破了她的幻想:“这就是她最后的遗物,由她曾经的女仆转交到我的手上,希望我能够将它带回她的家乡。”

  我将它递了过去,:“如果你曾经认识我的母亲,我想,将它交给你正好。”

  族长沉默地接过了那半串项链,忽然低声问:“她是怎么……去世的?”

  多么奇怪,在交出它的那一刻,我竟然不感到悲伤,只感到如释重负。

  曾经经受的那些冷眼、诅咒与怨恨,多年来缠身的噩梦与备受冷落的孤独,好像都在说出这一声死亡宣告后变淡了。连同着我曾经对母亲所怀有的不解与怨恨一起,在这声宣告之后,与过去的童年一刀两断。

  也就是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于是,怀着这样如释重负的心情,我终于能够用平静的语气叙述过去的事情了:“我的母亲,她是因为长期服用变形魔药,身体衰竭而亡的。”

  想到她死亡的那刻痛苦的模样,我终究还是不忍地闭了闭眼睛:“她去世的时候……很安详。在我的记忆中,她人生最后的几年过得并不快乐,或许死亡才是一种解脱。m.sxynkj.ċöm

  “毕竟,在爱上了我的父亲之后,她选择了离开故土,却又在后来失去了他的宠爱,以至于多年来,她在皇宫中一直郁郁寡——!”

  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掼到了墙上。

  方才还沉浸于悲伤之中的族长赞雅用力地扼住了我的喉咙:“是谁?是谁告诉你提娅‘爱上’了路维德三世?!又是谁告诉你——她是‘选择’离开故土的?!谁说的!”

  猛烈的撞击使我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上传来旧伤开裂的疼痛。名叫赞雅的女族长是如此的用力,青筋暴起,双目赤红,以至于我相信在这一刻她是真的起了杀心。缺氧和疼痛使我眼前发黑,只能凭借着最后一点理智握住了身边薇薇安的手,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铁链哗啦作响,在最后一丝氧气耗尽前,我头昏眼花,只能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地说:“我…不知道…或许我们……应该…谈谈……”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半秒。我忽然感到脖子上的力道放松了。

  我无力地顺着岩壁滑下,因为疼痛而下意识蜷起,后背处因为旧伤渗血传来一阵暖流感——好在岩壁上挂了一张厚实的魔兽毛皮,不然,或许就不止是旧伤裂开那么简单了。

  薇薇安似乎想要弯腰把我抱起来,被我用一个小小的手势制止了。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冒金星,扶着岩壁踉踉跄跄地自己站了起来。

  薇薇安的脸色难看得厉害,但最终还是听从了我的要求,没有动弹。

  在疼痛感没有那么强烈后,我终于仰起头,看向赞雅,动了动嘴唇。

  ——我原本是想要告诉她那些话是我的亲身经历,并非污蔑之谈,然而,在启唇的那一刻,我却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www.sxynkj.ċöm

  亲身经历?这真的是我的亲身经历吗?

  难道它是在我出生之后发生的、为我亲眼目睹的事情吗?

  ——显然不是。

  那么,我又为何会对这一段经历深信不移?

  ——又是谁,告诉了我这些事情?

  我惊惶地咬紧下唇,发现自己连一个字,一个确切的人名都说不出。

  因为在我此前十五年的人生中,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包括莉塔。

  在宫人的流言蜚语中,在莉塔的叹息哀婉中,在父亲偶尔流露的追忆留恋中,在我所经历的、一切的一切的同情与嘲笑中,所有人都默认,我的母亲是因为爱慕我的父亲,却又失去了宠爱,才郁郁寡欢而亡的。

  一个多情的英武君王,一个爱慕他的痴情女人。皇宫中千百年流传的都是这样的爱情范本。恩爱或薄幸,皇室中流传的罗曼蒂克史,不外乎这两种结局。一人如此,人人如此,一朝如此,朝朝如此。

  从来没有人去想象过,在这之外的故事,

  那么——

  “真实的故事是什么呢?”

  扶着岩壁的手指用力地嵌入了粗糙岩石的间隙,我忍不住颤声问:“你能告诉我吗?”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昼星夜行更新,第 61 章 真与假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