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竟然比我预想中的要顺利。
起义者领袖面色黝黑,身形高大而瘦削,深邃的眼眶中留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在他向我和莱昂内尔二人握手的时候,我留意到他的掌心和虎口处生着粗糙的茧,看上去应当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猎户。
莱昂内尔将抗议的领导者请入会议厅之中,屏退仆人,带着和蔼而镇定的笑容听取了对方的要求。
——这一场抗议的导火索是巨龙的攻击。伊莱蒙特下令让卫兵抓捕平民上战场,激起了民众最后的愤怒。
然而,愤怒的根源却早这之前已深埋于地底,自从伊莱蒙特承袭爵位以来,便与修道院的院长互相勾结,以宗教和赋税的两重手段对民众大行剥削,以供享乐。
这行径在他身边出现那位巧舌如簧的佞臣之后,愈发猖狂。在那佞臣的教唆之下,伊莱蒙特进一步推行人头税,在敛财手段上无所不用其极,并将抗议的民众投入监狱中进行折磨。
残酷的私刑让民众噤若寒蝉,也让伊莱蒙特通过威胁和勒索得到了更多想要的东西,财宝堆满了城堡的房间。在巨龙的身影出现在西风山脉上之后,由于恐惧巨龙的怒火使他多年积攒的财富付之一炬,伊莱蒙特下令实行宵禁、戒严等一系列措施,纵容手下爪牙趁机疯狂敛财,层层盘剥,近一步加重了平民的负担。
最终,导致了反抗的降临。
因此,抗议者的领袖要求从今往后取消一切赋税,释放所有囚徒和被伊莱蒙特掳走的女性,削去伊莱蒙特的伯爵之位,并处死佞臣杜森,将他的头颅在绞刑架上悬挂三日示众。壹趣妏敩
取消赋税——平心而论,即便是我也觉得这些要求过分激烈冒进,恐怕难以达成。
然而,莱昂内尔的态度却出人意料的缓和。我紧紧地盯着他,而他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在和谐友好的氛围中,莱昂内尔在简单协商后旋即同意了包括削爵与免赋的请求。
为表诚意,他当即召来书记员,记录下对方提出的要求,并立即盖下了同意的印章。
除此之外,他还彬彬有礼地提出,愿意允许民众选派出一名代表,参与到西风城的后续执政中。
起初,对方的面上还写满了怀疑和审视。然而,在看见莱昂内尔代行了国王的权力,签署了大赦书之后,并盖上印章亲手交到他手上之后,得到了安全保证的对方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用低沉的声音对莱昂内尔说道:“感谢您,殿下,我会遣散聚集在城堡前的起义者,并在之后选举出我们的议政领袖。”
“现在,请允许我为此前的无礼向您致歉。光明神在上,愿您得以庇佑与祝福。”
莱昂内尔点点头,从头到尾,他都表现得镇定自若,富有担当,如同真正的君主。
直到起义者的身影消失在门之外。
莱昂内尔忽然扬起了手,就在那一刹那,我看见了他指尖有白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道电光从我方才就一直悄悄按着的魔杖尖端射出,击中莱昂内尔指尖的白色闪光。
晶石掉落在地的清脆声响在会议厅内回荡。
是莱昂内尔与军队联络的传音晶石。电光石火间,我们对彼此的用意都一清二楚,莱昂内尔向那颗晶石扑去。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它的刹那,我抬脚,毫不犹豫地将晶石踢了出去。
“叮!”
晶石飞了出去,不知道滚入了哪个书柜之下,只能听见一丝细微的碎裂声音。
“插在城堡外的旗帜以我的魔力为燃料,如果你敢召集骑士军的话,它会立刻熄灭。”我冷冷地盯着他,“您是要赌骑士军入城的速度快,还是平民攻占这座城堡的速度快吗?”
莱昂内尔面色难看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你要背叛皇室吗?”他咬牙切齿地问,“为了那些目不识丁的莽夫、指甲里都是黑泥的笨伯?你要把自己划归到那群贱民之中吗,我的弟弟?”
“谁才是背叛皇室的人?”我反问,“你口口声声说的‘贱民’正是皇室、正是一切领主税收的来源,是他们的劳作和纳税为这个国家带来了物质和收入。而现在你却在尚能转圜的情况下选择出尔反尔、激化矛盾!”
“民心向背是国之根本。莱昂内尔,难道你要在一盘散沙上带空皇冠吗?”我问。
莱昂内尔却轻蔑地哼了一声:“别告诉我你想要在这些鼠目寸光的乌合之众面前谈道德仁义,艾希礼,那太天真了。”
“所谓的道德和承诺,只是君王领袖的一种手段罢了。如何笼络麾下领主和臣子才是最重要的,归根到底,这片领地是掌握在伊莱蒙特伯爵手中的。”
“至于那些低贱的农民?一日为奴,则终生为奴。”他冷酷地说,语气平静,“等着瞧吧。只要镇压动乱、斩杀首领,给伊莱蒙特伯爵一个交代。其余的人只要稍作安抚,他们就会欢天喜地地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我知道你不忍心,艾希礼。”他的语气变得缓和了下来,“但政治不是过家家,你明白吗?伊莱蒙特是个酒囊饭袋,这我当然清楚。但是,皇室与贵族是紧密相连的,一旦开了先河,各地效仿将蜂拥而至,那些贵族领主再也不会信任皇室了。
“显而易见,那将导致更大的动乱。艾希礼……你希望看到国家血流成河吗?”
我的心有一瞬间动摇了。
人的意志是多么奇怪啊,在面对针锋相对的驳斥时,它坚硬、顽固得像钢铁。但在此刻,面对曾经至亲之人和缓的提问,它就如被戳破的沙袋,从某个角落缓缓溃散成流沙,几乎要变得软弱。
“但这是不对的,”我说,“莱昂内尔,所以你最后又要选择‘牺牲’吗?”
他知道我在说什么:“艾希礼,这和神殿……那个时候不一样。”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不是。”我说。
“……是。”
我忍不住笑起来:“莱昂内尔,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你站在了‘牺牲品’的位置上,那会怎么样?”
“……这样的话对我构不成威胁。”
“我并非在威胁你,我只是想说,在这场事件中,已经有人先一步成为‘牺牲品’了。”我缓缓地说,以某种与莱昂内尔相似的冷酷,“伊莱蒙特已经死了,你难道没发现所有寻找他的奴仆都没有消息吗?”
莱昂内尔的瞳孔几乎微不可见地缩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沉默,眼前一瞬间浮现出不久前看见的场景。薇薇安高高地站在屋顶之上,手执利剑,面无表情地擦拭血迹的画面。
那张因窒息而紫胀的面容与随后被踩成肉泥的诡异声音是如此的可怖,几乎让人本能地不寒而栗。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薇薇安,更从没想过,她似乎根本没想过把她的计划告诉我。
这让我莫名觉得内心刺痛了一下。
然而,再开口时,我却只是说:“他已经被踩成肉泥了。”
“起义的平民一出现,伊莱蒙特就因为恐惧而失去了理智。他企图从城堡的某扇小门中逃走,却不料酒精麻痹了他的神经,使他摔倒在地,被愤怒的人潮一一踏过。”
“就是城堡南边的那个偏门,平时是运送物资的马车出入的地方,从客房的角度正好能看见。”
“所以你就一直等到现在才告诉我是吗?”莱昂内尔冷笑着,寒霜重新漫上了他的脸色,“艾希礼,这些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辞罢了。卫兵!杜森呢?去把伯爵身边的那个叫杜森的贴身仆从给我找来!”
“杜森也已经死了。”一道略带沙哑的冰冷女声从门外缓缓响起。
我和莱昂内尔同时抬头,看见伯爵夫人站在议事厅的门口。
她穿着丝质的睡裙,肩上搭着细亚麻的宽大薄披肩,在昏暗的议事厅门口显得消瘦而空荡。一只黄铜制的三叉烛台被伯爵夫人擎在手中,昏黄暗淡地照亮了她苍白的面容,使这画面一瞬间产生了某种古油画般朦胧的质感。
而她看上去确实像古画中的幽灵,面容平静,双眼中却跃动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火光。m.sxynkj.ċöm
“伯爵的宠臣杜森,已经上吊而亡。”她漠然地说,“伊莱蒙特仓皇逃窜,抛下了他的妻子,自然也抛弃了他豢养的奴仆。杜森自知逃脱无望,又害怕落入平民手中遭受报复,于是在绝望中选择了自尽。”
“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当我们发现他时,他的尸首已经凉透了。仆人们甚至花了一些时间才把他僵硬的尸体从吊首绳上取下来。”
“门锁又被人从外部强行打开的痕迹吗?”我忽然问。
伯爵夫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
我沉默了半晌:“……我明白了,夫人。”
“不。”伯爵夫人忽然轻声说,“我的名字是珍妮娅。”
“什么?”
“我的名字是珍妮娅·霍森德里亚。”她用那略带沙哑的嗓音柔声重复了一遍,“按照拉维诺王国的继承法,如果一位伯爵去世,那么他的爵位将按照长子、次子、女儿的顺位传递,若是没有子嗣,那么爵位将由配偶继承。
“而伊莱蒙特没有儿子,他唯一的女儿在十年前被他亲手推下了台阶,当场死亡。”
“所以,从现在开始,您应该叫我珍妮娅女伯爵了。”伯爵夫——不,女伯爵珍妮娅用那轻飘的嗓音,平静地说,“现在拥有权力掌管这一片土地的人,是我。”
“而我决定下令赦免起义的民众,以感谢他们为我实现了复仇。”女伯爵一字一顿地说。
“……你应该诉诸法律,这样的手段太狠毒了。”莱昂内尔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
“狠毒?”她手持烛台,低低地笑了声,烛火随之晃动,摇曳的火光倒映在眼中,“伊莱蒙特的死亡和我无关,不过是命运的报复罢了。殿下,我曾经也想过做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但您看,最后我得到了什么?
“我的女儿再也不会醒过来了,伊莱蒙特,我容忍了他十年,于是我当了他十年谋杀女儿的共犯!”
她的语气终于在这一刻出现了波澜。也正是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面前这个苍白瘦削的女人,她乌青淤血的眼眶中闪烁着的是什么样的火光了。
——那是从前夜一直燃烧到现在的、引来巨龙的复仇之火。
雄狮啊,切莫鄙薄你眼中弱小的虫豸。前夜的烈火焚烧山谷,燎过原野;今夜的鲜血淌下台阶,漫过街道。男人们刀剑相向,沸反盈天,争斗不休,直至死亡。
而一切故事的开始,来源于一个女人决意复仇。
……薇薇安,你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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