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毫无疑问是七年来奥尔德林最盛大的一个夜晚。
几乎每一根枝条上都挑着轻纱与灯笼,成束的新鲜百合扎成睡莲模样,开放在硕大的浅口银盘中。小提琴声悠然升起,与花朵的香气一同,被夜风打湿了痕迹。
这一年的夏夜宴在王宫的花园举行,邀请函中除往日勋爵权贵,不少寒门才俊也赫然在列。
王宫大抵已经很久没有被这么多年轻人的欢笑填满了,夜风温柔,灯盏明亮,莓果、奶酪派和烤羊排的香气顺滑如丝绸。sxynkj.ċöm
今夜,毫无疑问是属于年轻人的节日,就连女王也点上了妆——在贴身侍女莉塔的极力建议之下。
过去二十多年里,她的脸除了血之外再也没过多过其他半分颜色。对于莉塔的请求也多为无奈,一番软磨硬泡后,也不过淡淡地敷了粉,让红的唇更红,亮的眼更亮。
但即便如此,她仍是宴会中最受瞩目的那一个人。又是一阵晚风吹过,温柔地拂过她的脸庞,艾希礼用手支着下巴,忍不住抖了抖耳朵。
很快便有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在女王发丝与袖口之间那截皎洁的手腕上略一停留,就羞涩又慌里慌张地落到了女王的鞋尖上。
毕竟,很少有机会能看见这样的女王。
自推行新政以来,年轻的女王就像一柄利剑,沉默、强硬、锋利,永恒地高悬在每个人上方。然而,今夜她坐在众人之中,却像一支水里的百合——清贵、俊美、芳香,而又因着夜色,微微带上了露水的湿意。
她看起来有些倦了,或许是因为旧伤初愈的缘故。往日高高束起的长发被放低,没有繁复的发辫,只用丝带在脑后低低束成马尾,厚重的君王礼服也已经脱下,只剩一身洁白的骑装。深红的宝石袖口与胸针点缀着她,在夜中不过轻微的光芒一闪,便已让年轻的少年红了脸庞。
开场舞照例属于芙洛拉。阿尔希弥斯的女公爵褪去了少女时代的娇稚,锋芒更胜往昔。她同样身着骑装,烂漫金发披散开来,发辫上簪一串紫藤,生气勃勃地拽着艾希礼在舞池中连续转了十二圈,一直转到所有人都鼓起掌来。
今夜毫无疑问也是旧友齐聚的日子。芙洛拉、洛里亚、莎芙,即将前往圣山解读旧日石板的安洁黛尔,甚至连远在维尔兰的魔法师斯图尔特,都不远万里地来到了宴会上。
作为最后一位客人,斯图尔特带来了薇薇安的旧物——她总喜欢在宴会最后登场,斯图尔特无奈地说,看来她的东西好像也不例外。
迟到的遗物被交到艾希礼的手中。只是一封书信,一只轻便的小皮箱,锁扣已经因为多年的时光而微微生锈,却没有打开的痕迹。作为薇薇安故友之一,斯图尔特毫无疑问是位正直的绅士,这么多年来,朋友的旧物被他严格地封存着,只为了多年后交到应交之人手上的那一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有人好奇,也有人疑惑,知道这是女王恩师遗物的人,目光中流露淡淡的感伤,而洛里亚看向艾希礼,却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艾希礼没有立刻打开它们。
“七年前她也在夏夜宴上迟到了呢,”女王笑着说,“这的确很有她的风格。”
那是一个非常完美的笑容,带着些哀伤,却非常温和。温和得坚不可摧,如某种坚硬的玉石,通透而沉默。
芙洛拉想说些什么,却被洛里亚截下了话头。“今夜是欢庆的节日,薇薇安应当也不想让大家难过,”龙骑士也笑着说,“对吧?”
她说的话自然正确。倘若故人离去,最怕旧友相聚。所有幸存的人坐在一起,沉默与欢笑无法回避,确凿无疑地在每一个人的呼吸中宣告:曾经也在这其中的一些人——无论曾经她们曾经是熟稔还是陌生,是爱还是恨,都已经不可避免地离去。
而薇薇安的离去毫无疑问最决绝,正如她的来到那般无法令人忽视。世界上所有见过她的人里,许多人爱她,许多人恨她,但绝不会有人能够忘记她。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难捱的寂静之中,忽然听见有人惊呼:“焰火!”
黑夜之中,一线绚丽的光芒冲天而起,瞬间绽放为无数朵光花。宴会寂静了一刹,所有人都仰头看向天空,任由灿烂的光彩在每个人的眼中流溢,直到芙洛拉第一个发出欢呼,笑着拍手,再次跃入舞池之中。
舞曲又一次开始了,钢琴和单簧管欢快响起,小步舞曲将气氛再次推向高潮。身边的人被陆续邀走,洛里亚、莎芙,连斯图尔特都被拽着,滑入舞池之中。年轻的孩子们最为快乐,无论是成双结对,还是三两成群,每一张脸上都闪耀着青春的光泽。
焰火在夜空中闪烁,纷纷扬扬,星落如雨,像流金的灯盏,又像怒放的花朵。在忽明忽暗的绮丽光芒之中,艾希礼却忽然感到有一丝温柔的倦意。
让所有宾客都仰头惊叹的盛景她也曾见过,十五岁那年的夏夜宴,有人站在众人之中,捧一束白蔷薇,表情温柔。
而今夜繁星璀璨,却没有月亮。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深红的葡萄酒像丝绸般滑入喉咙,在胃的深处升起暖意,艾希礼的脸泛起晕红,连视线也好像有一点水雾,她眨了眨眼,决定出去走走。
有大胆的男孩跳到她的身边,又紧张又羞涩地邀她共舞。女王露出得体微笑,摆了摆手,转身走向了花园的深处。
花园的深处同样为了今夜精心装点过,却更为幽静。纱灯挑在枝头,绰绰地投下花与叶的影子。
幽蓝夜色里,连光晕都薄如蝉翼。
艾希礼小声地叹了口气,终于觉得自己的步伐轻快了起来。
一直强迫自己不能出错,也是很累的事情啊,更何况是在微醺之中,她白皙的脸庞透出晕红,好似冷冰冰的雕像有了温热,一颗圆滚滚的小石头蹦到了她的脚边,本该是园丁的疏忽,她却忽然在此刻感到轻松,将它一脚踩住,脚尖一点,追着那颗骨碌碌滚远的石头一路小步跑了起来。
然后,艾希礼忽然看见了——她。
那是一个不该出现的身影。在所有人都举杯欢笑的此刻,在寂静无人的花园之中,却有繁花垂落,朦朦胧胧地,衬托出一道纤细的身影。
她有一头长长的黑发,在月光之中,微微泛着绸缎般的光芒。初夏的夜晚,蔷薇花开正好,在繁花的枝条之间,看见月光照亮浅溪的水,也照亮那个人□□白皙的足。
她站在溪水之中,提着白纱的裙摆,却低着头,仿佛在等候。
呼吸都好像停止了,艾希礼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那人黑发之下,露出的一截优美的下巴。
在大脑开始转动之前,她已然跑了起来,跌跌撞撞,不管不顾,一路向着那人奔去——薇薇安,薇薇安,我知道你会来。
她的步伐急切,呼吸却变得越发屏息,仿佛是在害怕惊动一个沉睡的幻梦。月影朦胧,美丽的肥皂泡在溪水的流光间显露绚丽的光彩,人的身影却没有消失。繁盛的灌木被越过,垂落的花枝被拂开,每向前一步,精灵的身影便愈发真实而动人。
花移影动之间,她终于轻轻地回过了头。
一张年轻的面孔在月光下显露出来,美丽却陌生。
……并不是薇薇安。
艾希礼停下步伐,毫无知觉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之中。壹趣妏敩
“谁在那里?”女孩似乎也受到了惊扰,从溪水中走了出来,十六七岁青涩紧张的模样,身量也不如薇薇安高。
艾希礼没有再向前一步。隔着蔷薇花重重的影子,她沉默地转身,背对少女,轻声反问道:“你又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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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听见女王温和的声音从蔷薇花的背后传来,奥丽芙的心几乎差点跳到了嗓子眼。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里遇见女王。白纱长裙湿了水,湿哒哒地黏在小腿上,她局促地搓着那一小片布料,差点找不回自己的舌头。
“啊……嗯……我就是觉得宴会太闷了,想、想出来透透气,”她结结巴巴地说,又问,“陛、陛下您也是吗?”
一阵风吹响树叶的声音,缀满白蔷薇花苞的枝条摇晃起来,方才还坐在宴会遥远的上方,高高在上、看起来难以接近的女王,却站在朦胧的花影中,身姿挺拔,语气温和:“嗯。”
奥丽芙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她、她自己刚才说的当然是假话。数月之前,她还是一个乡下姑娘。
当素未谋面的远房表亲写信给她的母亲,邀请她到王城来生活数月时,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见到这一番场景。
起初,她本以为对方不过是想要为她在奥尔德林谋一门好亲事而已,然而,当她与那名身为小贵族的亲戚见面,对方却告诉她,她长得有几分像女王曾经的老师。
尤其是那一头黑头发,对方用慨叹的语气说,若是你的绿眼睛能够再蓝一些就好了。
她的亲戚曾在七年前的夏夜宴上目睹过那位名叫薇薇安的魔法师的身影,不过惊鸿一瞥,却叫人铭记在心。
那位惊才绝艳的魔法师已经去世六年,在这整整六年里,无数远近闻名的绅士、王子乃至国王都曾来到拉维诺,向女王求婚。甚至有人发誓愿意放弃一切爵位,只为博取女王的青睐。
然而,女王却都无一例外地拒绝了。
她年轻美丽,位高权重,感情经历却像一张白纸,长此以往,难免有人心生怀疑。
……女王的恩师,或许不只是女王的恩师而已。
这一句话起初让奥丽芙感到困惑。就在今天,在入宫之前,当她的亲戚嘱托侍女为她放下盘发,换上带着披纱的白裙子,又叮嘱她往白蔷薇绽放的花园中走时,她的内心,还满是茫然不解。
直到她看见女王的身影。那一刻,她忽然懂了某一种隐蔽的情感。
所有人都在述说女王的美丽与锋利,却没有人能够真正描摹女王的光彩。她看上去原来真的这样年轻,眉眼俊秀沉稳,双眸却灿烂如黄金,当她在众星捧月之下环视宴会,目光似乎不经意间落到了她的身上时,奥丽芙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狂跳,抑制不住地在心中祈祷——
祈祷那句话是真的,又祈祷它不是真的。
虽然,她真的没有想象过自己真的能在这里遇见女王。她只不过是不小心看见女王转身离开之后,神使鬼差地走到了这里而已。
不、不知道女王的狐狸尾巴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呢?
奥丽芙红着脸,甚至开始幻想。
“宴会现在还在放烟花,不喜欢吗?”对方却忽然打断了她的想象。
隔着花叶,她看见对方身姿笔挺,骑靴紧紧绷出一双修长笔直的腿,连束在脑后的低马尾都显得从容又温柔:“这可是我特意嘱咐他们准备的,我还以为你们年轻人都会喜欢呢。”
奥丽芙一下子慌了神:“没、没有!我、我非常喜欢……”
她嗫嚅着说。
女王似乎笑了一下:“那就好。”
她又问:“你喜欢白蔷薇?”
“现在应该开始玩玫瑰决斗了,今晚的彩头是一颗红宝石,”女王继续说,微微笑着,“我看过它,颜色像玫瑰一样红。我觉得对你们年轻女孩子来说,红玫瑰或许会更适合。”
她语气温柔:“不如去看看?”
在女王的声音中,奥丽芙发现自己好像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一种柔和却又叫人不敢违抗的力量,让她愣愣地点了点头:“好……”
她又忍不住期期艾艾地捏住了裙摆:“可是……可是我不认识路,陛下您不回去吗?”
“我还想在这待会,”对方声音和缓地说,“去吧,沿着那条路直走就好,害怕的话,我会在这里一直看着你的。”
一阵暖意贴上了奥丽芙的小腿,女王似乎念了个咒语,湿哒哒的裙摆应声而干。奥丽芙提着裙摆,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再回头时,发现女王果然信守承诺,一直站在花的影子处。
她由始至终都没有越过蔷薇丛走到自己的面前来。夜风之中,一朵蔷薇半明半暗地摇曳在阴影中,奥丽芙慢慢转过头去,终于意识到女王在体贴下藏着的疏离。
在走向喧哗热闹的光亮处之前,她的内心感到一阵失落。
或许祈祷已经成真,只是不知道实现的是哪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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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听见奥丽芙的声音消失在另一条小道的尽头,艾希礼才垂下眼帘,从原来的那条路折返。
洛里亚的声音却在这个时候忽然传来:“艾希礼?”
她分花拂叶,露出一双毛茸茸的狼耳朵,满怀关切:“你看上去脸色很苍白,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艾希礼摇摇头,发梢在晚风中划出柔软的弧线,“散心而已,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我跟着你的味道来的,芙洛拉那个女人在射箭比赛里用魔法连赢我三场,我哪里还有脸呆,”洛里亚咬牙切齿地说,“她已经在决斗场上杀疯了,你真该看看她那副嚣张的模样。”
她走过来,和艾希礼并肩走:“……刚才的动静,我似乎听见了一点。”
女王的脚步顿了顿,又神色自若地迈开步伐:“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次的事情罢了,来来去去的人太多,有时也让人无奈。”
洛里亚偏头看她。
艾希礼依旧垂着眼帘,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便油然而生,这样的神色通常只能在两种人身上看见——头戴王冠的国王、或是面佩黑纱的寡妇,前者是一种冰冷的高傲,后者则是一种凝固的哀伤。
洛里亚不知道艾希礼属于那种,她冷若冰霜,或者两者皆有。
她只知道,艾希礼依旧年轻——兽沉重的皮毛、纯金的权杖、荆棘冠与厚重的水沉香,都无法掩盖,面前的王年轻凛冽的眉眼。
她面容依旧如新雪,身姿挺拔,像一把新开刃的剑。明明前方还有无数绮丽的冒险,却被固执的主人早早地收入剑匣,从此束之高阁。
“你还在想薇薇安吗?”她轻声问,“其实,我觉得刚才那个姑娘还蛮可爱的。”
艾希礼的眼睫眨了一下,她平静地看着前方,目光笔直得像一条直线:“你是在替你的老朋友薇薇安试探我有没有变心吗?”
洛里亚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会呢?”
“我和斯图尔特,都希望你能够遇见新的人,”她真诚地说,“但是,你好像还是不能放下她。”
“有谁能忘记她?难道你们能够忘记薇薇安吗?”对方却反问。
她声音依旧和煦,语气却不知何时已经带上了戒备,形成一种叫人紧张的割裂感。洛里亚又叹了口气,心知自己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但她曾经是你的恋人。”
“我也把你当成我的朋友,”灰狼幽绿的眼睛深深地看向艾希礼,“作为朋友,我觉得你现在并不开心。”
“朋友和恋人是不一样的,艾希礼,”她轻声说,对方动了动耳朵,没有说话,让她得以将话继续下去,“如果你还像曾经那般,拥有着普通人类寿命的长度,那我或许不会劝你,因为人的一生如此短暂,哪怕只曾光辉一刹,也足以胜过千万人。”
“但你如今却以得到永生,我不知道那是否是一种祝福。在我们此后漫长的余生中,我们将注定看着身边每一个人的离去——这是终将会习惯的事情。”
“倘若无法忘怀,那将是比常人漫长许多倍的痛苦——我也并没有想让你立刻忘记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放下是或早或晚会发生的事。哪怕是薇薇安,她也一定期望你会获得幸福。”
“她怎么敢?”女王忽然反问,语气尖锐,“你们怎么敢这么说?”
怎么敢?
女王站定脚步,死死地望着面前的人。她站得笔直,面色苍白,目光却锋利而尖刻,似疾电,也似利剑,疯狂得似乎要刺穿眼前的一切——薇薇安怎么敢这么说?艾希礼紧紧地咬着牙,听见自己的牙齿和骨骼都在绝望地咯咯作响。薇薇安怎么敢这样以为?以为她自己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够左右她的思想,让名叫艾希礼·格罗斯特的人永远地忘了她?
是她先背叛了誓言。在忠贞的四目相对之间,在床笫之欢的缠绵,她们曾彼此许诺,要让这誓言的限期持续到永远。然而,薇薇安用一支舞让彼此都发了伪誓。这伪誓的惩罚亦将永无穷期,除非两人都身死魂灭。
她恨她。
艾希礼·格罗斯特深深地恨着薇薇安,用恨来加固爱意,直到它们在绝望而无尽的每一个夜里都显得坚不可摧、铜墙铁壁。
……虽然,也不是没有过自以为已经忘却的时刻。
她毕竟还年轻,人生如同长卷刚刚铺展,洁白如新雪。在许多个忙碌于政务的午后,无数个纵马驰骋的春日,新鲜的风从窗户外或树荫下吹过,吹动她的发梢,如同春风催发新芽,难以言喻的悸动潜藏在少年人的心中,仿佛只要向前一步就能跃入一段新的故事。
然而,每当午夜梦回的时刻,逝去的记忆却又再次回笼。让她一次又一次深夜惊醒,冷汗涔涔,下意识去寻找枕边人,却发现身边空无一物。
即便她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一个吻就心旌动摇的小女孩了,七年过去,艾希礼·格罗斯特在鲜血与尸骨中杀出重围,王座上的血债不会比任何一位国王要少,也未曾惧怕过任何死亡与噩梦。
但薇薇安本身便既是美梦也是噩梦。
她已经留下了太多的痕迹。艾希礼遇见她的年纪太早了,一切都还太年轻,纯白如新雪的未来就已经被她毁去,此后,艾希礼人生中的每一个可能性,都将无法磨灭地带着薇薇安的印记。
谁叫死就是是这样最确凿、也最充满不确定性的东西,在一个人开口之前,你不会知道另一个人的死在她心中意味着一阵针刺的疼痛,一副永远差一块的拼图,还是一个人隐蔽而震动的海啸——海啸过后,一切都被摧毁,只留下活着的人赤脚站在废墟上,当奔涌的海浪带走所有,那片破碎的尖利贝壳却被人固执地藏在脚下,不愿后退,哪怕已经扎入脚心,哪怕已经血肉模糊。
所以,此刻,女王停下脚步,用她最平静的口吻对洛里亚说道:“还是请你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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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希礼静静地站在林中。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回去了,宴会的欢笑已经遥遥地传到耳边,夏夜宴不能没有女王做为主角。但是,她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从胸口掏出来那一封薇薇安的信。
那封信看起来很普通,极轻的分量,洁白的信封,没有半点花纹或书写者的文字,隔着丝绸的手套,艾希礼慢慢地拆开了信封。
“——”
信封那张薄薄的纸片忽然飞了起来,起初,艾希礼以为是一阵无故闯入的晚风,吹起了她的信纸,然而,她伸手去拦,却发现那张信纸忽然变成了一只纸叠的鸟,拍动着白纸做的翅膀,扑棱棱地飞了起来。
一切仿佛又再次重来。在夏夜宴的欢笑声中,在这四下寂静无人的花园深处,魔法师变幻出白鸽,在月光中振翅盘旋。
一阵风再次吹起了她的长发,并非南方夏夜湿润的温热,而带上了一丝雪的气味,苍松负雪,碧草如丝,海浪拍打礁石,人鱼自灰蓝色海洋跃起,一颗星坠落在雪原中——风都曾经走过,风也曾经目睹,所有曾经的故事与旅途,都尽在此刻的不言之中。
艾希礼睁大了双眼,她下意识去追,却看见飞鸟越飞越高,在盈满耳膜的振翅声中,风托起纸鸟飞到最高处——
然后,一朵花开放的声音响起,纸鸟化做一朵真正的白蔷薇,坠落到艾希礼的手中。
这注定是一封辗转的信。辗转的风被曾经的薇薇安在重返奥尔德林的旅途之中捕获,封入信中,跨越了一个大洋寄到维尔兰大陆斯图尔特的巫师塔,又在跨越了六年的光阴之后,裹挟着雨水与洋流的气息,穿越芳香曲折的航线,被风尘仆仆的魔法师交到艾希礼的手中。
……薇薇安,六年前的你,在想些什么呢?
一切已不得而知。
此刻,艾希礼唯一想起来的竟是,薇薇安曾经说过,她羡慕那些有墓碑的人。
即便是孤魂野鬼,只要有人为它立下一块碑,石头就将永远记住那一刻铭刻下的思念——当风浩浩荡荡地吹过荒原,它的名字便将回荡在天地之间,永远被风朗诵。
不过,艾希礼是不会为薇薇安立下墓碑的。毕竟,她那么恨她。
也那么爱她。
一滴眼泪落下来,女王重新站直,向喧嚣处走去。
夜风吹动她的长发,也就在此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成为那个人行走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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