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芙洛拉约定一周后见。
然而,时间却没有再给我们如此机会。疫病蛰伏已久,终于再次爆发。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传染与死亡,潜藏在病人体内的幽暗之种破土而出,操控着一具具被吸食一空的尸体,开始疯狂攻击人类。
乌云遮天蔽日,行尸走肉游荡在荒郊野外,雨水、腥血与尸油燃烧的气息,和秃鹫的嘶鸣一同回荡在奥尔德林的上空。白色圣火在下城区烧了三天三夜之后,路维德三世下令封锁奥尔德林,不再允许任何人进出。
哪怕是下城区的一只鸟,妄图飞越上城区,都会被射落。
而拉维诺王国的整个南部地区,已是哀鸿遍野。卡斯特王国使团被拒于城外,却又无法折返。王妃黛萝于议政厅前垂泪,恳求路维德三世开放城门,准许她的兄长——卡斯特王国的来使,能够进入城中避难。
终于,在她不饮不食,在议政厅长阶下跪了一天一夜之后。路维德三世终于允诺,开放城门,迎接使团入城。
这将成为我们唯一的机会。
又是深夜,阿尔希弥斯宅邸却灯火通明,戒备森严。在最高处房间的灯光轻轻闪动三下又彻底熄灭之后,我披着夜行斗篷,悄悄遁入黑暗之中。
卫兵把守着芙洛拉的房间,我无法再如往日那般直接攀爬上她的窗台,只能在火光无法照亮的角落里前行。不小心惊扰了一匹被拴在树旁的骏马,听见它发出轻轻的嘶鸣。
吓得我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手忙脚乱地躲进了花园的灌木丛里。
好在,不知道它是对兽人的气息感到亲和,还是单纯感到困倦,在卫兵的注意被吸引之前,这头性情温和的栗花马又重归沉默。
我松了口气,悄悄走入花圃深处。
一套女仆的衣裙正藏在矮树之下,我轻手轻脚地将它穿好,王子殿下艾希礼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女佣。
我仔细戴好帽子,让那自己极具标志性的白金色短发藏在便帽之下——看起来毫无破绽了!我满意地松了口气,正要蹑手蹑脚的走出去,一只手却忽然从身后探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头,看见一位身着黑裙的女仆,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在夜色冷冷地看着我。
“!”
就在我想要提起剑柄将她击晕的那一刻,女仆抢先一步,将手中的托盘塞给了我。
——竟是芙洛拉的贴身侍女,菲洛米娜。
托盘上放着的一支从地窖中新取的葡萄酒,以及一碟点心。我怔怔地看了她一眼,冷脸的女仆长却没再说话,她转身,手背在背后,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
我心领神会,低眉顺眼地托着托盘,跟着菲洛米娜,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阿尔希弥斯的宅邸之中。
芙洛拉早已在房间内等候。
与我们第一次在此见面时相比,眼前这公爵小姐的房间可以称得上惨不忍睹,一塌糊涂。四处都是红酒、奶油和水果汁水的痕迹,满地宝石珍珠,看上去无人敢捡拾——可见这几天芙洛拉的生活可谓是相当精彩,有滋有味过了一把当疯女人的瘾。
我几乎可以想象阿尔希弥斯公爵又怕芙洛拉受刺激自尽,又怕霍根侯爵反悔时那副两面熬煎的模样。一时竟无处下手,只得任由她在房间中肆意妄为。
然而,如今始作俑者站在我面前,长发盘起,表情冷肃,与这一片狼藉相较,看起来竟冷静得多。
最初那柄黄金剑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黄金打造的钩爪,爪尖锋利弯曲,最适合在外墙上攀爬。
“准备好了吗?”我问。
芙洛拉点头。
“那么,”我柔声说,“开始吧。”
然而,芙洛拉却没有动弹。她迟疑着,目光投向了我的身后。
“菲洛米娜,快回去睡吧。别担心,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会怀疑你的,”芙洛拉轻轻地说,“晚安。”
菲洛米娜点头,悄无声息地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开。
就在她即将触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芙洛拉却忽然又叫住了她:“菲洛米娜。”
然而,芙洛拉似乎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向来颐指气使的大小姐,大概还未曾学会在自己的仆人面前放下身段,说一些真心流露的话。于是,在漫长而短暂的停顿之后,她目光闪动,将话又重复了一遍:“晚安。”
菲洛米娜看了看我,又深深地看了眼芙洛拉。
最后,白衣黑裙的女仆长终于轻轻地笑了笑:“早安,小姐。”
门再次关上了。
望着怅然若失的芙洛拉,我忍不住轻声问道:“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没有回头路了。”芙洛拉的回答却比想象中斩钉截铁,她看向我,“开始吧。”
逃跑的计划早已谙熟于心。我与她对视一眼,同时背过身去,脱下了身上的衣服。
然后,我们将衣服扔给对方,再次穿上。
在我那身衣服的胸口,放着两份薇薇安的亲笔信。在我们离开这里之后,芙洛拉将潜入旧城区,在薇薇安的引荐下,搭乘洛里亚的飞龙横跨无尽之海,前往处于维尔兰大陆的斯图尔特法师塔。
——哄薇薇安顶着醋意写这两封信还有点难办……个中辛苦,不便再提。
毕竟,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
如今,公爵府戒备森严,芙洛拉再天赋出众,与真刀真枪的战斗也还有一段距离。于是最终,我们决定分头行动:由我扮作芙洛拉引开火力后,真的芙洛拉再沿着宅邸外墙爬下,骑着她先前“发疯”时要求养在窗下解闷的宠物——那匹险些被我惊扰的栗花马,从另一个方向逃跑。
现在,芙洛拉已是一身轻便骑装,金发编成长辫,紧紧盘在脑后。而她身上那条深红的礼裙,现在也已被我套在身上。裙摆宽大,夜色中殷红如血。
我将裙摆绑在腰间,最后在脑内回忆了一遍逃走的路线,终究还是忍不住再次提醒芙洛拉:“多加小心,保持警惕。”
“我明白。”
“那就好,”我点点头,压低了头上那顶宽檐女帽,让面容藏进阴影里,又将自己的夜行斗篷披在她身上,“晚上很冷,小心着凉。”
“我先走一步。”
“等等!”
芙洛拉却忽然喊住了我。我停下脚步,不解地看向芙洛拉,正要发问,她却忽然走向了我。
“艾希礼,”她轻轻呢喃了一句,紧紧地抱住了我,“请给我一些勇气。”
这个拥抱很短,短到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芙洛拉就已经松开了手。她后退半步,眼中复杂的情绪我看不懂,只能看见她勉强地笑了笑:“我真羡慕你的老师。”
什么?这不明不白的话让我下意识歪了歪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芙洛拉却又把什么东西递给了我。我低下头,看见她手中的,竟是一叠手稿。
“你在调查阿尔希弥斯四百年前的事情对吧,”她轻声说,“这是四百年前,阿尔希弥斯家主手记中的一部分。
“对不起,我骗了你。公爵府还有一个书库,是只有流淌着阿尔希弥斯之血的人才能进入的禁地。我从那里偷出了这部分手稿,原本是想用来做谈判的杀手锏的——但是,现在已经不需要这样做了。”壹趣妏敩
她将它塞进我的手里:“谢谢你。”
分别在即,即便拿到了绝密的资料,心中也没多少喜悦。我点点头,将它收入贴身的口袋中,轻轻拍了拍芙洛拉的肩膀:“保重。”
然后,我随手拿起桌上那瓶尚未开封的葡萄酒,跳上窗台,狠狠将它扔向远处。
“乒!”
玻璃瓶的碎裂声在夜色中分外清晰,犹如掷杯为号,在所有卫兵的目光都投向我的那一刻,我从窗台上一跃而下。
夜色在这一刻被点燃。
火光好似一瞬间就烧到了眼前,我将面前卫兵砍翻在地,飞身上马,骏马受惊,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被我紧紧抓住笼头,扬手给了它一鞭。
它便飞快地跑了起来,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朝着公爵府的正门冲去。裙上的结不知何时已经颠散了,深红的裙摆在夜风中飘扬,喷薄欲燃,譬如旗帜,犹如烈火。
在这疯狂的疾驰中,我砍断凌空飞来的箭矢,一手抓起马鞍上悬挂的号角,仰头将它吹响。
“——”
高亢嘹亮的号角声穿透了夜色,带起一阵更大的慌乱。我身后的狗吠声与叫喊声越来越大,沸反盈天,仿佛整个府邸中的人都已经被我惊动,火把汇成浩浩荡荡的火河,蜿蜒曲折地缀在我的身后。
芙洛拉应当已经听到了我的号角声。
远远地,公爵府金碧辉煌的大门已经出现在视野中。然而,下一秒,面前却出现了一排拒马,生铁打造的人字架,插满了锐利的长.枪,夜色中闪着寒光,撞上去便是必死无疑。
我紧拽缰绳,掌心几乎出血,终于临崖勒马,让马调转了方向。也就是那一刻,我看见了——雨。
那大概可以称之为一种雨。在火把长河的末尾,在隐没到几乎看不见的黑暗中。忽然有极艳的金光亮起,千条万条,千丝万缕,反射着暗淡的火光,从公爵府最高处的房间坠落,溅起地上一蓬蓬的血花。
那是,黄金雨。
这忽然出现的诡谲之雨,让追击我的卫兵大乱阵脚,也让我得以喘息,从钢枪尖利的拒马阵中突破重围。
我再次吹起号角,遥遥与之相应。
“——”
红裙招展,再次夺去卫兵心神。与诡异的黄金雨相比,谁都更想要抓住公爵之女论功行赏,最终,大部分兵力还是集中到了我这里。追兵越来越近了,我几乎能听见卫兵们兴奋的笑声,等着我冲到那紧闭的公爵府大门面前,粉身碎骨,自投罗网。
然后,在这狂乱而躁动的黑夜中,响起一道雷霆之声。
——这是公爵府的大门被人从外破开,轰然倒塌的声音。www.sxynkj.ċöm
清冽的星光闪耀在这浓重的夜色里,在一片纷乱嘈杂的叫喊和火光中,我终于、终于再次看见了薇薇安的眼睛。
我永远的启明星。
我一跃而起,落到了薇薇安的马背上。她一把搂住我的腰,身下骏马便极其矫健地转了个身,从公爵府长长的阶梯上跃下,载着我们头也不回地向夜色最深处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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