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和宫正殿轩昂,地铺四十八块烫蜡花斑石板,中竖八根蟠龙朱红漆柱,顶开双凤团花重拱藻井。
太后端坐黄花梨嵌楠木宝座上,后置五扇金漆屏风,左右香几香筒俨然。
两名宫人举五彩雉尾交叉障扇,贾寺手持拂尘,立于一人高的仙鹤腊钎旁。
宁凝带着侍女们在殿外止步。凌清舒抬脚跨门槛前,眼波一扫,低语:“此杀威阵也,你小心。”
曹承钰低头失笑。
行礼毕,太后道:“曹家小郎,你来得正好。老身新进认了个外孙女,与你颇有渊源,正想召你入宫,当老身的面,重新介绍你二人认识。”
凌清芝垂首立于阶下,听到太后的话,上前对曹承钰矮矮一福:“见过曹世子。”
曹承钰侧身避过,并不受礼。反向大殿上躬身:“太后,阴兰芝身世来历,或有可疑之处。贸然认干亲,臣恐于太后、陛下有害。”
凌清芝抬眼看看他,又看看一旁沉默傲然的凌清舒,眉心浮起黯然神色。
“身世来历?”太后将手搭在扶手上,手指微抬,一下一下敲着。声音和着这轻微的“嗒——嗒——”声,别有一番幽暗深沉:“阿芝已经与我说得一清二楚,有何可疑?曹承钰,你是朝臣,又是未来的藩镇节帅,说话需得有凭证,不可空口污人清白。”
“臣不敢妄言。然自微臣入京以后,阴兰芝曾数度行刺大小姐,此事微臣与大小姐所共知。”
行刺清舒?
太后手掌猛地一抖,紧紧攫住扶手,目光刷地朝凌清舒看过去。
凌清舒上前一步,抬头望着她:“我本来答应曹世子,替阴娘子保守秘密,以免她为世人所轻。如今外婆要留她在身边,我却不能不说了。”
太后缓缓转头看着凌清芝,她正呆呆地望着曹承钰。
脸上的神情,哀伤而绝望:你为了大小姐,竟不惜用这样的方式来诬陷我?
曹承钰不敢与她目光对视,低下头去。凌清舒手指头发痒,很想替他把脑袋板直:你又没有说谎,做什么一副心虚模样?
正恼怒着,凌清芝忽然又看向她。
凌清舒一怔,本来一团盛气,居然被她看得尴尬起来,下意识扭过头,也跟曹承钰一样,避过她目光。
单看她与曹承钰的表现,眼神漂浮,胆气虚弱,十足十两个蹩脚的撒谎精。
“阿芝,我听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太后声音柔和下来,“若是有什么误会,今日在老身面前说清,老身也能替你们做个和事佬。”
多半是小儿女之间争风吃醋的戏码,清舒霸道,押着曹承钰来夸大其辞罢了。太后思忖着,颇生出些好气又好笑的心情。
凌清芝不再看那两个心虚的人,走到玉阶前,拜倒于地,声音凄然:“大娘娘,曹世子和大小姐所言,确实属实。民女身份微贱,罪孽深重,不敢承受大娘娘厚爱。”
咦?曹承钰一呆。
嘎?凌清舒一怔。
她居然知道她行刺的事?
“他们所言属实?”太后倒笑起来,语气颇为轻松散漫,“那你说说,你怎么行刺清舒的?你这么娇娇弱弱的小娘子,是用刀,还是剑,还是指甲五爪,去行刺的呀?清舒又是怎么自救的,她是朝桌子后面一躲,还是拿酒杯一挡,或是大发脾气,叫你住手?”
贾寺适时笑了两声,又识趣地告罪:“大娘娘恕罪,老奴想起大娘娘说的情景,便觉好笑。”
凌清芝伏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道:“我……民女用菜刀……不,是拣了别人掉的锈斧头,想要去砍大小姐,大小姐她……她身子灵活……”
太后失声笑出来:“你这是以前用锈斧头砍过黄鼠狼吧?”
“是……不是,大娘娘,民女没有砍过黄鼠狼,民女砍的,的确是大小姐。”
她越是急切地想让太后信她,太后越是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贾寺忙递上锦帕,太后接了,擦了擦眼角,勉强收住笑,看着台下那两个目瞪口呆的人:“清舒,你可有被她砍伤?”
凌清舒张嘴,复又闭上。
她笔直站着,沉默而愤怒的姿态令太后慢慢平静下来。叹了口气,和声道:“清舒,你去找曹世子来之前,阿芝正跟我说,她不愿违背曹世子心意,与他成亲。如今你们说她行刺,她便乖乖承认行刺。”她摇摇头,声音有些疲倦,“清舒,别再闹了。”
“太后,臣有下情。”曹承钰忽然沉声道,“臣的亲事,暂可不论。但阴兰芝有失魂症,并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她行刺大小姐,是在失魂之际。大小姐因此而数临险境,幸得慕容将军与微臣适时在侧,方能化险为夷。”
凌清舒回眸看他。
晚了呵,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凌清芝的自我牺牲,如同耳光一样,重重打在他二人脸上,几乎等同面斥指詈:阴险恶毒,卑鄙之尤!www.sxynkj.ċöm
凌清芝也在玉阶前抬起头,茫然回看曹承钰,一时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失魂症?那又是什么?听上去可比行刺复杂多了。她就算一心想要牺牲自己,成全他们,可也没把握能演好这什么失魂的戏码啊。
太后渐起怒容:“曹承钰,你在老身面前,竟敢信口雌黄,变本加厉地胡说八道?你以为有清舒帮你,有沙洲给你撑腰,你就敢由着你的胆子,任意污蔑诋毁?”
“随我出行的侍从可以作证。”凌清舒上前一步,与曹承钰并肩站在一起。
“如是情真,为何事发当日,你不告诉我?”
“我应承了曹世子,替阴兰芝保密。外婆,若是我当时告诉你,你震怒之下,必定会告诉阿舅。阴兰芝如何能挡九重之怒?必早成齑粉。”凌清舒看了看凌清芝,忽然一笑,“那样子的话,你现在也见不到这个活生生的阿芝,也没办法认她做干亲了。”
太后打了个冷颤,脸色瞬间苍白。过了一会儿,方峻声道:“失魂之说,虚妄荒诞,从来只见于志怪神异文字,并无人亲见。阿芝如今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们偏说她失魂,如何能够证明?”
“我是人证,曹世子亦是人证,另有侍卫、侍女,宁凝她们均可作证。”
“清舒。”太后唤她的声音有从未有过的严厉,她一字一字:“你列举的这一干人等,可有一人,敢违逆你的意思?”
凌清舒眼睛倏然圆睁,不敢置信地望着太后。
太后竟是在怀疑她预谋串通,刻意陷害!她嘴唇微抖,一张嘴,声音高亢刺耳,“外婆——”
曹承钰忽然出声,打断她即将出口的尖锐质问:“臣请太后,传太医署咒禁博士方杨子,上殿为阴兰芝诊视。”
“放肆!”太后断喝,“你一介外臣,岂敢要挟老身?咒禁之术,近邪魅鬼祟,万不得已方用之。一旦启用,便是满城风雨,流言无绝。阿芝一个清白女子,自此陷于苦无自辩的境地,你——”
她本想说“你二人”,临时把二人二字吞回去,只冷冷盯着曹承钰:“阿芝待你一片真情,你如何忍心?”
曹承钰沉声道:“臣只知道,人若有疾,最怕的便是讳疾忌医。阿芝究竟是否有失魂之症,太后今日不辨明,翌日不辨明,难道非要等她酿成大祸,或是病入骨髓,方能记起今日微臣之言,为她一试脉搏吗?臣恐其时太迟,太后一片爱护之心,反成催命之意。”
太后一时没有答话,殿上沉默下来。墙角有铜壶滴漏,龙头滴着水线,声音泠泠不绝。
凌清舒嘴唇紧闭,眼角通红,手指紧握成拳,胸脯剧烈起伏。外婆从没猜疑过她,从没如今日这样,当着外人的面,严厉质问她的用心。
愤懑令她喉咙着火一样干涸,委屈令她胸口压着巨石,呼吸间带来胸廓尖锐疼痛。此时此刻,若非曹承钰在她身边,坚定地支持她,为她据理力争,她不知道自己盛怒之下,会说出什么话来。
曹承钰眼角余光温柔地望着她。沉吟一下,复又开口,声音加重:“若是大小姐因此而受伤,甚至……”他吞下那个不祥的词,声音干巴巴地,如铁石一样又冷又硬:“微臣恐怕,太后将同时失去她们两人。”
“曹承钰,你敢威胁老身?”
“微臣不敢以之为威胁。”曹承钰朝上一拱拳,“微臣相信,太后关心大小姐,一如大小姐关心太后。至亲之间,慈爱天生。如有困厄危难,皆愿以身相代。这是大小姐不避嫌疑,检举阴兰芝的初衷。也是微臣坚信,太后必不会置大小姐于危境的底气。”
凌清舒抬起头,正好碰上太后看向她的目光。过了一会儿,手指动了动,慢慢松开拳头,胸口压着的巨石变轻,变小。
高坐殿上的,仍然是她的外婆,仍然是那个永远拿她没办法,永远慈爱地看着她的外婆。
满殿寂静中,凌清芝的声音响起来,微弱而清晰:“大娘娘,既然曹世子坚持,不如便让这位太医来看看吧。民女也很好奇,如果真像曹世子说的,我有失魂之症,我自己却不知道的话,这也太吓人了。”
饱含歉意地看着凌清舒,“大小姐,我当真对你有过不敬之举?对不住,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凌清舒侧头不语。
太后终于点头:“也好。贾寺,你亲自去传方杨子过来,由头嘛,”她思忖片刻,道,“就说我今日在山上晕厥,尚有些神昏倦怠。怕是招了山上的精魅,让他来送一下山神归位。”
贾寺来去花了一柱香的功夫,方杨子来到圣和宫,听了曹承钰的话,不由得看一眼凌清舒。
那日大小姐去太医署找他问“失魂症”,原来由头在这里。
如今既是惊动太后,他自然不敢再搪塞。好在凌清芝也很配合,并不抵触他的施为。
众人转入内室,方杨子请凌清芝躺上卧榻,在她身侧遍点安魂香,他手持三清铃,坐于凌清芝身侧,口中低诵奇异经文,声调低沉和缓。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凌清芝嗒然合眼,呼吸沉沉,显是已入梦乡。
方杨子犹自低诵了小半刻,直至凌清芝已经完全睡熟。方才悄悄起身,擦一把额头的汗水,走到门口,低声道:“倘若这位小娘子确有失魂之症,入睡之后,穴位空虚,神魂不能安守。只要臣施以幻象,她受到刺激,必定会神魂分离。”
“曹世子可知,什么样的刺激,最易引发她的失魂之症?”
曹承钰犹豫着,凌清舒已经走上前来,看着方杨子,冷冷道:“我与曹世子有染。”
方杨子果然不愧是咒禁博士,道行高深。听了这话,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转身回到凌清芝床畔,伏在她耳边,低低说着什么。
太后在屋内深处,曹承钰与凌清舒站在门前,紧张地盯着榻上的凌清芝。
柱香快要燃尽,方杨子额头上沁出豆粒大的汗珠,手中摇铃愈急,念诵声越发急促低沉,凌清舒听了一会儿,颇觉胸中烦闷,下意识退后两步。
凌清芝却依然阖目安卧,一动不动。
漏箭催发,半日光阴。
凌清芝终于从一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看着亲切微笑的太后,太后身侧一脸寒冰的凌清舒,以及凝眉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曹承钰。
一张口,轻声问道:“我失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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