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慕容却罗,凌清舒回到乐邑侯府的霜园。正看了两封信函,提笔欲回,听到轻巧的脚步声。
“慕容将军远行之前,送来了总值三千贯的飞钱。还有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指名要小姐亲自开启。”宁凝边说边走近临窗的书案。
“我只找他借一千贯,慕容想必觉得我小瞧了他?”凌清舒随口开玩笑,搁下狼毫。伸手接过那个两掌见方,雕花嵌金的木盒,心知多半便是他费尽心思寻来的论波惹密函。放在案头,暂不开启,先听宁凝说完。
“这是晋王殿下送来的,也是三千贯飞钱。”
“汇总一起,加上之前印卖《瑶台月旦》的所得,零零碎碎,加起来也将近一万贯了。”
凌清舒眉头微蹙,“还是少了些。也罢,先紧着这些钱用着。你叫人送去元枢楼,再替我递个话给他们:若非我特别指名要的,目前暂停新购。千秋节前,务必把手头的活全都做完。若是人手不够,可以再去蕃坊延聘些舌人。”
“小姐这笔钱暂且可以省下来。元枢楼那边报信,说伊马德去了之后,当日就提出建议,如今元枢楼里,不是舌人不够,而是学者不够。他这些日子正去往附近各地的胡人寺庙,想要找寻些有学识的人。”宁凝笑道,“真是奇怪,他要寻学者,为什么要去寺院里找呢?”
“在他们的国度,有学识的人都是寺庙里头的大师高僧。甚至就连他们的国王皇帝,都是有造化的高僧来担任。”凌清舒抬眼望向西边:“那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国度与人民。”
宁凝不理会她的感慨,拧眉发愁:“可是按照楼里之前开出的工钱,学者可比舌人贵多了。尤其是精擅汉话与胡话的学者,这样的人,目前楼里也就两三个,每人的薪酬都快追上本朝四品官的俸禄了。”
“这是自然。四品官儿有什么稀罕?历朝历代,多如过江之鲫。”——这话幸好没被那些浮沉辗转,汲汲钻营,却终身难以迈过五品这道坎的官儿听到,否则唾沫星子能淹死大言不惭的凌清舒。
她两眼发亮,声音不自禁高扬:“可是这些学者们所做的事情,是可以福泽后代万世,光耀我华夏千年的壮举——”停顿一下,不情不愿的加了个尾巴,“——虽然还只是一个引子。”
宁凝噗嗤一笑,大小姐难得谦虚的表情实在可爱。
“晋王殿下遣人送飞钱的时候,还有一句话,要转告小姐:这份酬劳实在轻微,不足以表达殿下的谢意,他决定明日要大张旗鼓地来侯府,同时拜会侯爷、夫人与二小姐。”
“他来侯府,指名见清宜?”凌清舒不禁一怔,心中大起警兆。原本准备今日回宫的,也只好往后再推一推:“我明日在府里候他,看他耍什么花招。”
宁凝苦笑:“明日要来的,不仅有晋王,还有齐王殿下。”
“也好,索性一起来。省得我还要另找时间。”凌清舒听见齐王要来的消息,倒并不吃惊。反而一笑,悠然道:“赶着来送钱的客人,总该是值得主人家好好接待的。”
说完正事,宁凝便开始汇报这些日子来各处或大或小的消息:“自那日以后,曹世子得知阴娘子被宫中留宿,次日就往圣和宫里上了求情书,说两年未曾返京,府中事务繁杂,他又被圣上留在宫中讲学。府里没有主事之人,请大娘娘体谅他这些小难处,让阴娘子回府照看。”
凌清舒默默提起笔,似是想写字,却又悬停在半空,隔了一会儿,墨汁滴落。她用的销金花白罗纸,这纸吃水快,很快洼成个大大圆圆的渍痕。
眼见这写了一半的信笺已经毁了,只好放下笔,伸手将那纸团在手里,慢慢搓成个圆球状。
宁凝垂下眼帘,继续往下说:“说来也是奇怪,大娘娘似是很喜欢这阴娘子。虽然应了曹世子所请,晚间放她出宫。白日里却都特特地宣召了她,去圣和宫里说话。这几日,大小姐回宫时日少,我听宫人们说,前殿里每日都坐满了人,听阴娘子说些沙洲的趣闻。”
凌清舒挑挑眉,眼珠子朝天一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后宫寂寥。满宫里苦闷的女人们和憋屈的内监们,平常最爱听的便是些贵人们的风月八卦,约莫也是弥补他们在这方面的缺憾吧。
她与曹承钰的事情,当时传的人也很多,虽然夹杂在其他许许多多关于她的传闻中,算不上是最刺激最香艳的。然而总归也是很多人有所耳闻。
如今来了位阴娘子,居然力压她一筹,成为曹承钰的未婚妻。后宫乐于看她笑话的人,自然要纷纷去替阴兰芝捧个场。
这事说来十分无聊,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心机,且又是众人不会宣之于口的默契。她就算要找人计较,也难找到罪魁祸首——总不能去怪阴兰芝吧?她不过是恰逢其会,成了众人借以出气的一道口子罢了。
这些无聊又烦乱的事情,她一向是不愿多加理会。
然而外婆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一点却叫她不能不在意。壹趣妏敩
是该找个时机,回宫与外婆好好谈一谈了。
宁凝已经说到下一件事:“今年的千秋节贺礼,清河殿下似乎有什么新奇的主意,找了书画院的女画师,这些日子就留在圣仪宫里,足不出户。只有阴娘子每日从圣和宫回府前,会去一趟公主寝殿,大约知道里头的秘密。外人一概不知。”
“她能有什么别致主意?”凌清舒照例嗤笑一句,“上回花了她两季度的俸料钱,买来一副书圣遗墨,被我指出是赝品。这回可别又让人哄骗了去。”
她替郭云岚看出骗局,郭云岚最后恼的人,居然不是骗子,而是她凌清舒。这事也实在叫她内心里又送出无数个大白眼。
“昌侯也递了请帖,说是宅邸新成,特意请大小姐三日后去转一转。”
昌侯?这陌生的名字叫凌清舒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高昌国的二王子石雄。皇帝留了他在京中为质。
他倒也乖觉得很,这才几日功夫,就适应了中原这一套吊庆迎贺的礼仪——哦,曹承钰说过,高昌沐浴华夏之风,向来也是西域的礼仪之国。
不自然浮现的名字令她微微失神,下意识问道:“他还请了谁?”
“这可不知道……要不,我叫人去他府上问一问?”
凌清舒回过神来,瞪她一眼。
宁凝抿嘴一笑,“这话自然是玩笑。可是小姐,你在侯府住了这几日,每日里访客不断。曹世子硬是没有片言只语送来。我觉得,小姐这招姜太公钓鱼,稳坐钓鱼台,不是十分灵光。”
“我不是钓叟,他也不是鱼。”凌清舒摇摇头,“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我与他,都需要时间,想清楚自己的立场和心意。”
说到曹世子的立场,宁凝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小姐,我差点忘了,宫中昨日兴起一道流言。”
“宫中什么时候没有流言?”凌清舒挑挑眉,充满讽刺意味地感叹了一句。方问道:“什么流言,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大惊小怪。据说李监正今回重逢曹世子,替他批了一道命,说他去年遭劫,命犯天煞,虽然因着圣天子佑护,生民祈命,总算挺了过来。但煞星未消,岁运不佳,近年内不宜成亲,否则易妨害女方,又不利子女。”
园中有侍女在扫地,“嚓嚓”的声音极细微,却又一下一下,永不停顿。
宁凝的话还有后半句:“今日阴娘子便没有入宫,去宣召的宫人回来,说阴娘子身体不适,不能来宫中侍奉大娘娘。大娘娘许是也听到了流言,特地吩咐人,送去滋补的上等药材,指名让阴娘子好好安养,余事不用担心。”
见大小姐不吱声,只是慢慢低下头,缩在圈椅里。宁凝顿了顿,轻声道:“小姐,曹世子似乎对自己的立场与心意,已经想得很清楚。”
“没想清楚的人,是我。”凌清舒悠悠叹了口气,抬眼望着窗外青墙上衬着的一树霜叶,惘然道:“宁凝,我也不知道,那夜气得狠了,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行为?”
“还不是慕容将军乱说话?小姐只是捉弄他罢了。”宁凝不以为意,“只要把前因后果与曹世子解释清楚,他向来温和,怎么也不会记恨小姐的。”
“我不愿对他撒谎。”凌清舒摇摇头,“确实,我本意只是想捉弄慕容却罗,看他笑话。可是他们出现的如果再晚一些,也许,那一刻,我真的会吻上去。”
是什么改变了她的主意?是慕容却罗眼中迸发的光亮?是他微微颤抖的双唇?是他忽然僵硬却又发抖的身体?
她不敢去想那是什么意思。
她也没法分析自己的心情,是突如其来的心动?是瞬间滋生的情/欲?是意外发现秘密仰慕者的虚荣?是压倒一切的征服欲?还是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想法?
总之,就在刹那之间,原本的用心被她遗忘。如果慕容却罗那时候张开双臂抱住她,她也许不会躲闪。
她曾经说过,她绝不愿成为他人的第二选择。那么,骄傲不下于她的曹承钰,可愿接受,他在自己心中,也许并不是唯一?
抬起眼,看着宁凝一脸震惊的表情,微微一笑,“所以,我没法跟他解释。”
然而这些都是没发生的事情,不承认不就好了么?
这句问话,宁凝没有问出来。她最终只是点点头,含笑道:“小姐的决定,自然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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