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溪水已涨,朝小侯爷的红斗帐也开了。
几个纤夫,涎着醉眼,随着“咯吱咯吱”的橹桨声,在岸边拉着纤绳,船头船尾,高声喊唱,激情高昂的号子,在深山峡谷中回荡流连。
小侯爷家的小女儿年方二六,在船头点着脚,瞪着一双眼,四处观望。“刺辛,你说他们莫不是又在偷懒,船怎的这么慢!”她大咧咧的叫着,全然不顾旁人。
彼时,有一少年,在岸。一个不稳,跌了一跤,被南栀尽收眼底。南栀见了,倒是呵呵笑起来。
待他抖抖身上的尘灰,对南栀拘礼道:“姑娘,纤夫做纤绳呢,就要取山间最好的竹子,还要篾匠精细地划出竹青,竹青要柔韧纤薄,这过程就很是艰辛复杂了。更何况这拉纤出的是人力,纤绳拉的是皮肉,而今天又没有顺风,如何可以顺姑娘的意呢?”
他着紫檀色深衣,样貌并不很出众,身形却十分高大。他皮肤是细腻的白,丹凤眼,眼睑下埋着一颗深紫色的泪痣。
可这礼貌的回答,落在南栀耳中却是挑衅,她大踏几步冲到他面前,双手推过去,对方却是岿然不动。
她一时僵住,睫毛微颤,这委屈模样,又让人心生爱怜。
“姑娘,过任性了。”
他望着这个无理的小姑娘,她的个头也才三十余寸,明明就气力不足,还在倔强的尝试推搡。
他本无意示强,只得无奈的抓下她的手,不想她‘哇啦’一下哭了,死攥着他的手,一下扑进他的怀中,用杏核大的眼眯成一条缝觑着四周。
一望见小侯爷的同好卜太爷就大叫:“非礼啊,非礼啦!大伯可得为我做主呐!”
还在忙着拉纤的人和在船上剥着蒜的刺辛,一阵惊动,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聚了过来。
侯爷府的下人向来知道他家小姐的脾性,知道定是这少年被冤了,却因权势过重难惹,一时都不做声。
卜太爷命小厮抓住他,把南栀抱了过来。
南栀睫毛微扇,泪水还是扑簌簌的落下来。
卜太爷的师爷自个儿开笔写了状子,呈给太爷,太爷当下把他骂了一顿。
卜太爷安抚南栀:“明个儿,大伯可就亲自帮小姑奶奶料理这杂碎喽,姑奶奶这会儿可别哭了,要让侯爷大人看到了,少不得心疼,我们这可也担不起哟。”
南栀‘噗嗤’一下,笑了。师爷也腆着给南栀做了几个鬼脸,南栀嘟了嘴,捂脸面向太爷撒着娇。
“狗崽子,还待着干嘛?没看到姑奶奶不想看你那老脸啊,自个来上几个嘴巴子,给我滚下去。”
卜太爷撵了师爷,仍旧回头对南栀笑嘻嘻。南栀离了太爷,蹦到少年面前,回头笑着:“大伯,明天我来提人!”
少年嫌恶开口:“官官相护,作恶多端!姑娘你也没有好下场。”南栀踮起脚,叫人把他的脸钳制住,看着她。
“这世上,有人生来就卑贱,贱人从来都是向着高处亮处仰望、跪求,可是呢,有时甚至连哭泣都无力,本就两端,何必再论”
她注视他的眼,拉下他的头,一指一指点着他的额头,然后一掌甩了过去,完了,吹了吹手心。
“好疼啊,你们给我打啊!废物。”小厮就挥舞起铁棒一阵乱打。
寒了夜寺钟声,阑珊了家家灯火。
南栀让刺辛打了灯跟着走。晨时打听了,他被关押在空尘寺,因得了师爷照顾,没有入狱。“卜太爷,真是用心做戏啊。”南栀冷笑。
南栀推开寺门,让寺里和尚噤了声。她慢慢移步走进他的内屋,吹灭了手中提灯。
“网罗天下放轶旧闻,子孙贫病者,食犬彘之食,弃亲儿以偿债……大同之道,在抚民心,在通民意,在除豪贵,百姓不以死亡,不以离散,不以疏亲,故成王道。”
南栀听了虽面含讥诮,心内却不痛快。“真是个傻子,倒是有些意思了。”
第二天,升堂。
南栀坐在一旁的榻上,品着新下的茶。俞归被压了进来,跪在地上,地上的泥渍未除,他沾染了一身。
“昨晚这小子可在寺里?”
太爷不想,她竟打听了,就只讪笑着。本想着判了那小子,良心不□□稳,想他定罪前要师爷好好招待他,也免得因果太过,报应不爽,却打了老脸。
就拧着师爷,要他同南栀讲说缘由,师爷慌慌看着卜太爷,说不出话,卜太爷只好自己答话。
南栀胡乱听了一通,见俞归他身上血迹未除,就慢悠悠道:“我眼里见不得腌臜的东西,刺辛,带着他,我们走。”
“你要我不祸害其他人,那我就只祸害你好了!太爷,让他写个契约,入我侯爷府,作个书童,你那事我便不再追究了。”师爷忙不迭写了文书,强让俞归按了手印,卜太爷拉不下脸,命师爷送了客。
南栀回府后就把俞归放在后院,一处幽篁静地将养。过了几日,她想着俞归伤养得很不错,就携了酒,扒着门,逛了进去。
俞归看这桌前灯弱,就拿着剪刀对着灯芯,剪得钝钝的,半圆欢喜的样子。南栀忍不住笑出来,就大踏步悠游而进。“姑娘既已不请自来,为何不在门前招呼一下?”
南栀看俞归蹙着眉,把他这愁苦不耐之色细细品了品,又笑了。
“你要知道,这么大的家业,全是侯爷的封赏,我又没个哥哥姐姐的,不出意外,将来应该全会是我的。那么,这些是我的,你住这屋子是我的,你呢,可不也是我的吗?”
俞归不吭一声,低头看书。南栀上前按住书脊,“你这人,好没意思,要不我给你这本上落个印?等明个儿我成了名,你也跟着光鲜光鲜。”
说完就跳坐桌上,小腿悬着,脸也凑近了。“你当真不像个孩子。”俞归且不去看她,也无心看书了,“王候之家,天真早被烫了馊饭,你说是吃还是弃?”
南栀点着他的额头,笑的很是烂漫无垢,因南栀有了前番举动,少不了他心内不安,想着脸面还是要的,就抓下她的手,放在桌子上。
南栀倒也不抗拒,破例的安安分分,带着不一瞬的微笑,望着面前呆了的少年。
“那日戏演的着实不错,把卜太爷那个老东西都骗过去了,不过,你倒是受了伤了。”南栀说着这话,却半点羞愧的自觉也没有。
原来,是宫里挑选德才兼备的贵女,她懒得去伺候人,就依着往日刁钻的性子,施了这招,而这俞归恰是住宿缺钱被人赶了出来,与自己真是“一拍即合”。
自己恬不知耻的想着,却忘了是当日怎么威逼利诱的。
“作为我的书童,照着规矩,每月去管家房里取三钱银子,再往我账上拿来十两金子,添置些笔墨,这些需求总是得由着你,来年也可赴试!”
“说得如此,作势何为?”
她似笑非笑呷了一口酒,吹着酒气拉他摸她的颈,“胡闹!”他甩了手,却在不经意间,真切的记住了她那脖颈的柔软。头一次,心发了慌。
俞归见南栀要回‘遇萝顾晚’,就着门打开灌入的湿气,消磨了她手中余下的酒,倚着剔亮银器,目光昏沉,而南栀自是早去了。
南栀一面走,一面从心底升腾起或悲或喜的感觉来。
上一世,我就错过了你,不想因缘际会,叫我重生,来重改这命运,来搅弄这风云。
说来也是闻者叹息,我这堂堂朝家候女,最后死得着实之惨,只是可惜了你,刚毅耿直的宰执大人,为了毫不相干的我,竟然直言于那昏聩的皇帝,却被死敌一举抓了这唯一的错处。壹趣妏敩
你被拘禁到老,不得善终。
我知你并非是落落寡合之人,可是彼时我仍旧不懂为何这人世要人温吞隐忍了,亦叫人悲呛唤出,为何踌躇满志了,亦让人寡淡心寒。
心里想及这些话时,她的心中有着疏疏落落的花床,一路摧枯拉朽地盛放。而俞归亦如同金漆瓷盘上的月牙,闪耀着艳色的光棱,耀眼夺目,直至她的心头被吹旺了火把。
她喜欢他的欢喜,如夏风催产了群萃,柳色萧声,霁景光明。所以,是不是就从初识她所看到他眼下那颗泪痣那般,伙同着欢喜的心情,就谋划了所有?她暗想着自己的居心叵测,臆测俞归可念她直到石破天惊那一刻。
可是,他的愚钝,是不是只在儿女之情上,还是只在她身上?她低眉,仍旧安分姿态,苦涩回味,只应在心上,没有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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