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口，暮色将合。
护国公谢氏的府邸，庭廊蜿蜒，花树繁茂，道不尽六朝风流，共此间一处繁华。
踏过几层金玉叠出的甬道，脱了木屐，赤足踩着虎皮暖毯一路进了内室，越过玉色绣屏，青笋甫一抬首，看到的便是妆台镜前，谢蕤握着白玉梳，亲手为谢冉绾发插簪。
她奉着新摘的鲜花呈过去，谢蕤从中择了一朵白瓣洒红斑的茶花为谢冉簪上，同时嘴里还同她嘱咐个不停。
谢冉听得有些不耐，等她那头完了事儿，立时便起了身，“这么多嘱咐，你索性同我一道去便是了。”
一趟清明殿之行后，她心中计议已定，头一件紧要的，便是要去诏狱看看云家小女素心。想着那丫头年不过十四，又因着出生没多久便考妣俱丧，上头的兄长姐姐本就要偏疼些，而昭明继承王位后，说是妹妹，实则却是当成女儿般从小娇宠到大的。如今风云突变，一夕自云巅跌落泥潭，原就是伤心伤情，又到了诏狱那样的地方，还指不定要受多大的委屈呢。光是这样想想，她都有些坐不住，这方回府收拾一番，便打算趁天色未晚，赶着过去一趟。m.sxynkj.ċöm
听她这样说，谢蕤却还是坚持，道：“外头可有的是人盯着谢氏呢，你无所顾忌，好歹还有军功可以倚仗，我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谢冉一听就乐了，“我这点子军功早都被自己败活的差不多了，你好意思指望，我都不好意思听。”她说着，想着这一摊子烂事儿便心头烦躁，重叹了口气往榻上一坐，忿忿道：“这一回，就算渊清能全身而退，他前头才弄得人家家破人亡，往后又凭什么指望人能一如既往的给他守边卖命？真是……”www.sxynkj.ċöm
谢蕤听着，这话里的味道明显转了个弯儿，不大对了。
“二姐，”她坐到她身边，颇有些意外的看着她问道：“你这是担心谁呢？”
似乎除了云府，还有边疆，还有……皇上？
谢冉轻哼一声，苦笑道：“你该问我，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担心的。”
她话音未落，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脱落木屐的声响。
还未及她俩开口去问，一个带着气性的凌凌女声便一路传将过来，话里问的是：“你怎么不说问问我还有什么不担心的？”
话毕，两人俱是一惊，立时便规规矩矩的站了起来。不消片刻，便见一身着妃色繁纹织锦华服的妇人进得内室而来，凝一身端丽华贵，倾国之姿，不可具言。
来人正是这浩浩高门里的主母，当朝大都督、护国公谢寒渡的发妻，武陵冉氏嫡出的女儿——赵国夫人，冉氏。
看到本该在武陵故里探望病中舅父的母亲恍然而归，两人虽道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当下齐齐唤了声‘阿娘’，话音里都带着些犯错似的蔫蔫情绪。
谢夫人哼了一声，过去便先对着谢冉指责起来：“你好还意思回来？都这么大了，一天到晚除了闯祸还会做什么？”说着，抬手重重的在她额上点了一下子，俨然恨得牙痒。
谢冉垂首，下意识的低声嘟囔了句：“还会打架呀……”
“你说什么？”
“没！”眼看母亲一记眼神杀来，她立时一激灵，连忙摆手：“没说什么！”
谢夫人不解气的睨了她一眼，没爱搭理她。谢蕤迎上去挽手让座，一面圆场道：“阿娘嘴上是这么说，可二姐若真不闯这祸，您岂非更担心？”
“你还帮她说话，我还没说你呢！”瞪了眼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儿，谢夫人接着质问道：“消息跟手里还没捂热呢，就那样忙不迭的给她送过去？亏得是瞒天过海叫你做成了，若不然，皇上知道也就罢了，要是让紫宸府的人提前洞悉了，你可知那闻玄是什么人？”
自觉罚站的谢冉听着母亲的话，不屑的一翻眼皮道：“人？呵，真有意思，我还以为是头喂不熟的狼呢！”
谢蕤很想给自己这不知死活的姐姐递个眼神儿示意她闭嘴，奈何她姐姐忙着翻白眼儿，根本就没往这头看。她无奈，只能赶忙给母亲顺气劝道：“您就别动气了，是女儿考虑不周。”
谢冉又一哼，“嘁，咱家蕤蕤这么聪明，行事动作是他那一介武夫想发现就能发现得了的么！”
谢夫人怒极反笑：“他是一介武夫？一介武夫能仅凭五十铁骑便于大雪封山、敌军围困之中救下你父亲？一介武夫，能以三十兵马冒雪奇袭南越军帐，连夜退敌五十里之外？”
——先帝宝象十五年冬，大都督谢寒渡统兵西征，共两越联军交战祁连山，因其部下之中有通敌叛变者，致其于大雪山先遇敌袭、再逢雪崩。时大都督受困五日，两百兵马唯余一十四人，已至弹尽粮绝之际，至第六日，则为营中裨将闻玄率五十铁骑所救。后闻玄更以三十兵马冒雪奇袭南越主帅独孤缜军帐，火烧粮草、枭首副帅汲述，连夜退敌五十里之外，及此，初露锋芒。
谢夫人不忘提醒：“那年，他可才十五岁！”
谢冉接着冷哼，顾自嘟囔着：“嘁，我十五那年还五千对五万，驱敌百里之外呢！”重音压在‘百里’二字上，足见她对那人昭昭建树的不买账。
“你能不能不说话？！”谢夫人心里直发堵，都要恨死她那张嘴了，“你什么出身？他什么出身？立府紫宸，官拜上将，位在亲王之上。这些都是他一步一个脚印实打实挣来的！他若是生在咱们家，哪里用得着等到十五岁？出将入相早都有了！就你那两把刷子还好意思说，我都替你脸红！”
“您还这么向着他？！”谢冉急了起来，眼下她最听不得的就是有人说那头毒狼的好，“过去他是救过父亲，也为国为民立过战功不假，可崇王府的事他也是罪魁祸首！我帐中派去护送渊清的十二名兵将十二条性命也是折在他紫宸府的手里，这样的人，厥功至伟又如何？连德行都不配提！”
眼看母亲那头都要动家法了，谢蕤连忙喝了一声：“二姐！”
待谢冉目光看过来时，她才有机会给她使个眼色，提醒道：“阿娘是怕你轻敌！”
谢冉撇了撇嘴，心里满登登的别扭。她又何尝不知母亲说这话的意思，只是听在耳中，仍旧是受用不起。
她这时候倒是想起父亲常说的话，道是自己只会凭三两点智计逞凶阵前，虽也有指挥若定的时候，但却总是缺乏那一怀宠辱不惊的大将之风，终究称不上帅才。
这是她的短处，她认，但却不准备改。
谢夫人那方静了静气，斜睨着她冷笑道：“哼，臭丫头，说我向着他，我且问你，你能拿得出什么证据来证明昭明绝无谋反之心？”
谢蕤闻言，心头咯噔一下，立时抬眼去看谢冉，就见她脸色一变，紧咬着牙吐出一句：“我拿不出，不过此事背后绝对不清白。”
谢夫人落掌砸在榻上，倏然起身斥道：“一家之言！要是靠你一张嘴说说就行了，还要什么大乂律法？”
谢冉梗着脖子回道：“如若没有猫腻，怎么就那么着急着将人当庭杖毙？还有那些所谓证据，我一天没见过，便一天不相信！”
这话似乎又有些偏了题，谢夫人忽然意识到些事情，安抚了一下从旁拉劝着的谢蕤，转而道：“下令崇王当庭杖毙的，是皇上。”
“我也没说他就一定干净。”谢冉垂首忿忿，接着道：“此事要么是他君臣二人沆瀣一气，要么与兄长无关，便是紫宸府一力所为。若为后者，以兄长的性子，能叫他不顾数年知交情份下出那么道圣谕，我不信闻玄背后就一点手脚都没动！”
话说到此处，谢夫人也就大抵摸清了女儿心中所想，想来她那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性子，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无用的，更何况与崇王府数辈的交情摆在这儿，事情尚未分明，她也委实再说不出什么劝解之言了。
重重叹了口气，谢夫人复又坐下，定定看了二闺女半晌，倏尔那么一扬手，却是将谢冉吓得下意识就蹦了出去。
谢蕤看着她动如脱兔般的敏捷，先是一愣，继而率先掩口轻笑起来，室中左右见此情形，也都忍不住偷偷转过了头。
谢夫人笑骂了一句，伸手将她拉到身旁坐下，摩挲着她手掌，只觉得那手心里的老茧越发粗粝了，心头不免狠狠一疼，半晌，方才续道：“无论如何，你父亲说话就回来了，在这之前，你不准妄动！”
听到父亲也要自西境归来的消息，姐妹两人对视一眼，都颇为惊讶。可谢夫人却无意多言，扬声便朝外唤了一声：“归迭！”
不多时，便见一身暖色如故的女子捧着一只齐整包袱自外而入，两位郡主见了人，面上都露出和暖，一道唤了声：“姑姑！”
这归迭姑姑乃是夫人陪嫁，从小看着她们姐妹长大，为人最是妥帖温和，也得府中上下敬重，往日不论哪一个闯了祸惹得母亲生气，都少不了要姑姑从旁劝着。此间进得室中，归迭一见夫人脸色便知不好，无奈道：“两位郡主，又惹夫人生气！”
“这个还好，”谢夫人看了看谢蕤，复又看向谢冉，“这个简直就是个混不吝！”
说话间，接过归迭手中的包袱，谢夫人将里头的东西一一给谢冉说道起来：“牢里湿气重，这两条褥子、几双棉袜，还有一套换洗衣物，你给素心带过去，寒从足底生，嘱咐她好生照顾自己，别伤了病了，更不能跟她姐姐学，起那立意自戕之心！”
说到后头，室中的气氛一时凄凉起来，片刻后，谢夫人想着她平素少与黄白之物打交道，怕到了诏狱打点不便，遂又问道：“身上有银子没有？”
谢冉挑了挑眉，嘟囔道：“有没有的，您再给我塞一包，我还能嫌多不成？”
一句话倒也活络了些气氛，临行，谢夫人又不放心的嘱咐了一句：“早些回来，别在外头闯祸！”
谢蕤送她到府门前，一路上听着她抱怨：“要不是差着年岁，我还真怀疑当年孩子是不是抱错了。”
她无奈的摇了摇头，道：“阿娘到底也没拦着你，还备了这么多东西呢。”
“那也是为着素心不是为着我！”她说着，叹了口气，“这么久没回家，一回来就赶上这么个时候，也是我倒霉，哪还有时间叙舐犊温情呢？”
说话间不免动容，如今脑子里一闲下来，便勾起了她对过往旧事的追忆。看着眼前的妹妹，片刻，她哀伤的勾起唇角，缓缓道：“还是我的蕤蕤好。”
谢蕤眸光一动，知道她又想起那些不好的事，立时紧张起来，连忙握上她的手。
谢冉摇摇头，拍拍她的手反过来安慰道：“无妨。”
“姐，”四周除了心腹侍女再无旁人，谢蕤想了想，低声问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这么问，谢冉目光便黯了下来，半晌方道：“沐之哥哥说是铁证如山，差的是昭明王兄谋反的动机。”
谢蕤沉着不语，她接着道：“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铁证也可以作假。”
她摇头，最后道：“我不信那些证据是真的。”
将谢冉的三句话放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思量个便，谢蕤回到房中时，见母亲方净了手，她便走过去，从归迭手里接过素帕亲自服侍。谢夫人看了小女儿一眼，就知这丫头有话要说，她也不急，且安然等着。
果然，将室中侍婢都遣下去之后，她一面给母亲捶着肩，一面沉缓启口道：“二姐说，沐之哥哥说那些证据没有问题，可她却认定铁证也可以作假。”
母亲神情自若，问道：“你并不认同？”
谢蕤未答，只接着道：“阿娘，二姐性子急，又是云家的事，是以有一件事，我没敢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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