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八公之首病势于回返故里中途的消息,身在北境的闻玄比清明殿中的杨衍更早一步收到了手。
看着沈傲颤抖着地上的密信时,闻玄一度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拜见父亲。”
当晚,闻呇巡防回帐,前往帅帐回事,起初还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直等一句话说完了半天也不见父亲说话时,他这才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私心将自己这几日所作所为溜了一圈儿,确定不曾有什么问题后,他这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打算一探究竟。
闻玄坐在矮案之后,右臂搭在屈起的右腿上,左手却是反复的在摩挲着搁置在左腿上的苍旻剑,目光发直,依稀却很有情绪。
“父亲……?”
闻呇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一时不禁有些心惊,连连问道:“您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还是您身体不舒服?……”
他一连串发问之后,过了许久,坐在那儿的闻玄才缓缓的掀起眼皮,朝他投来深不见底的一眼。
闻呇心底一寒,越发惶恐起来。
“呇儿……”
他忽然开口,十分平静的对他说:“你外祖过世了。”sxynkj.ċöm
这话在脑中过了一回,闻呇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是谁。
“——!!!”他脚下不稳的微微退了两步,双瞳赫然睁大,“是……您是,您是说……”
闻玄深吸一口气,往后仰了仰头,闭了闭眼睛。
“陈郡谢氏族长,两朝大都督,护国公,上柱国,太宰,谢寒渡——过世了。”
愕然已经不足以形容闻呇此刻的心情了。
那个人——谢寒渡,对这个王朝而言,他的意义是无人能及的。
某种程度上,他,就代表着这座刻着杨姓的王朝。
而现在,他死了。
这代表什么?
闻玄睁开眼睛,立起苍旻剑,目光落在其上,缓缓说道:“他曾是我的师长,指教栽培,信我用我。他是王朝的开国功臣,护佑四海九州的国之肱骨,他为这江山平定过灾难,也为百姓带来过太平。”
“他还给了我一场全然不同的人生——一位独一无二的妻子。”他脸上少见的流露出一抹恸色,飞快闪过,却真实得无以复加:“他就这样走了,故里路上,中道薨逝,他甚至没能……”
没能如愿在谢鸣墓前一祭。
闻呇眉眼紧皱,张了张嘴,半天,方才吐出一句:“父亲……您节哀。”
除此之外,他根本就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而闻玄,除了节哀,也并没有第二条可走。
他深吸一口气,顿了半晌,再睁开眼睛时,仿佛瞬间又恢复成了那个风雨不动的紫宸上将。
他说:“这消息传到我手里,要不了半日,北极殿也就该知道了。再至稳定局面传之四海,也就是几日间的事罢了。”
闻呇极快的会意,收敛情绪,抱拳道:“父亲有何吩咐,呇儿在此领命。”壹趣妏敩
闻玄看着他,半晌,沉沉道了一句:“我不能离开北境,她也不能离开南境。”
闻呇蓦然一怔。
片刻,他重重一点头,仿佛接下什么极其郑重的任务一样,应道:“……儿子明白了。”
南境。
谢冉是跟全天下人一起知道自己父亲薨逝的消息的。
等身在百草谷的杨律收到消息彻夜赶回来时,又是一天之后的事了。
“她人呢?”
杨律入营下马便直接往帅帐这方过来,在帐外看到正在那儿来回踱步的王昭,第一句话便如是问道。
王昭看了他一眼,回头往主帐扫了一眼,而后道:“已经一天一夜没出来了。”
杨律眉尖一蹙。
顿了一顿,他提步就要径直往里闯,王昭一惊,眼疾手快的将人拦了下来:“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难道还能由着她在里头一个人顾自悲伤?你能保证这么下去不出事?”杨律面色很是不好,混杂着担心与伤痛的模样,用力压了一口气,这才勉强能平静下来说道:“谢公薨逝,她身为人女,自然应当回返故里灵前尽孝。如今你同老七也都回来了,帐中几个好端端的儿郎都在,难道还保不下一方太平吗?”
王昭一听这话恨不得当下就笑给他看:“你这是要论男女还是要论人数?能这么算吗?你以为我不想嗽玉回去?她是我青梅、刎颈之交,我这辈子最看重的朋友!难道我想让她留在这儿遗憾终身吗?……死的那位呢?死的那位是我视之如父的人!别说是嗽玉,就是我都想扔下这一摊子蝇营狗苟跑过去跪死在伯父灵前!可我能吗!?她能吗?”
“有什么不能?南诏兵事未出,可谢公已然仙逝,哪头重你看不清吗?”
“你……”
王昭的话没能说出来,帐帘便被人猛地从里头一掀。
“嗽玉……”
谢冉一身赤红军装都没有换下,冷眸冷眼的站在那儿,阴沉着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一遍。
她问:“站在我这儿吵什么?有战情?霍其琛出兵了?”
王昭忧心蹙眉,摇摇头:“没有,都好好的。”
他说完,身边便传来杨律一声冷笑。
“呵,好好的?”
王昭皱眉看向他,谢冉也一样将目光投了过去。
杨律看着她如今这般沉重的模样,心头不由一痛,深吸一口气便劝道:“嗽玉,回去吧。即便南诏兴兵,这里还有我们顶着,谢公灵前……”他微一哽咽,继续道:“你不去拜别送行,往后你会怨恨自己一辈子的。”
他说完,谢冉神色没变,直直的盯了他半晌。
忽然,她近前一步,缩短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另一边,王昭心下一紧,眉头不由更深了许多。
她凑近杨律耳边,狠狠呼吸一回,一字一句道:“阿律,你知道我一向尊你重你,视你为挚友高朋。”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明明还什么都没有说的时候,他便感受到了一阵威压。
——让人无法逃避的压迫感。
她看着他的眼睛,不带半分个人情绪的对他道:“你听好了——战事兴在当下,你若再敢在我的帐中说任何一句有利于南诏的话,瓜田李下,就别怪我不客气!”
“嗽玉!”
几乎在她话音落地的一瞬间,杨律便一声重喝出口,意图打断这些在他看来是胡言乱语的东西。
谢冉却挑了挑眉。
“怎么?”她退后一步,抱臂问道:“温殿是想告诉我你有能耐平灭霍其琛大军吗?”
接下来,她便用很是凌厉的一番话佐证了自己的话并非疯话。
“我告诉你,你没这个能耐,曜之、杨彻、袁澍识、云渊清,四个人加在一起都胜不过一个霍其琛!我谢冉就敢说,我若不保南境,普天之下,更没人能在我之下保下南境!”
这一句话说出来,杨律与王昭,还有周围听到这话的兵士,莫不心头一惊。
——自然了,这是一个事实,这么多年数场战事都能证明她这话的真实,可是这么久以来,她从未说过这样自负且不给副将留颜面的话。
然而王昭在一旁听着,却只觉的以她为傲。
看着杨律微微透露着难以置信的目光,她又说:“你若还有话说,那我只能上奏天听,弹劾殿下一记通敌卖国之罪了!”
杨律是第一次从她这里听到这些话。
很严重的话。
她厉声一问:“听明白了吗?”
沉吟半晌,杨律垂眸痛苦的蹙了蹙眉。
“……明白。”抬头,他深深一呼吸,目光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郑重颔首道:“大将军决定已下,杨律自当遵令,竭力扶持左右。”
听到这句,谢冉方才稍稍满意,顿了片刻,转头对王昭道:“传令杨彻、澍识营地待命,无军令不得离开驻地——天塌了都不可以。”
“诺!”
入夜时,青丘将熬了三个多时辰的药膳汤硬逼着她喝了下去,谢冉木讷讷的喝完,便坐在那儿面无表情的发呆。
“嗽玉……”
青丘犹豫着,才说了两个字,却被谢冉极其敏捷的打断了。
“你别说话。”她闭了闭眼,说道:“不管是劝我的还是宽慰我的,什么都别说。青丘,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也什么都不想说。
然而青丘眼中一热,却是突如其来的抱住了她。
而后谢冉便听到她在自己耳边重复不断的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人、夫人……”
谢冉轻轻蹙了蹙眉。
“别说糊涂话,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以为青丘是在为当时父亲遇刺,她未能有力医治而内疚。心头一叹,她拍了拍青丘的背脊,道:“父亲是积劳成疾,加之余毒难清,此间经姑母逼宫之事一摧,方有此果……”
“不怪你。也不怪阿律、不怪媚姐,不怪你们……怎么能怪你们呢……”
谢冉这样说着,一字一句落在青丘耳朵里,却锥心般的难受。
“启禀将军!”
外头的侍卫忽然高声一禀,谢冉揉了揉眼角,朝外道:“说!”
侍卫道:“紫宸府来使求见!”
谢冉心头狠狠一触。
紫宸府来使,光是听到这几个字,她都好像抓住了浮木一般。
“传!”
话音落地,不多时,帐帘一动,一道清瘦的墨色身影步入帐中,躬身抱拳,重重一拜:“末将参见谢大将军!”
这声音,这身形……谢冉蓦然一惊。
“……呇儿?!”
案前,闻呇直起身子,抬起头。
“阿娘,”他含笑轻唤,转而亦看向青丘:“青丘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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