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姐姐启开那朱漆描金凤纹八宝盒,将个中之物一样样的拿出来,谢冉在一旁默默然无声息,半晌只觉眼圈发热。
“……这是两双长靴,并一双随常的丝履、一双木屐、几双罗袜,一些平时的用具,你在那边打打杀杀,停不下走动,最费的便是鞋了,这脚上的东西要是不合适,整个人都不舒坦,就更别提打胜仗了!这几双你先穿着,往后我看着时候,随时给你送过去。……还有这些小衣、常装,我便估摸着你能长些身量,做的时候也算出了富余,嗯……眼下看着,应当合身,你带上。还有这几套,是给你身边那姑娘预备的,难为她侍奉你尽心,军中就你们两个女孩子,凡事也该注意些,她又是那个身份,你看着底下人,仔细莫要委屈了她。还有……”
谢弗才接了另一只装着各样吃食的漆盒过来,且未来得及打开,便觉周身一晃,眼看却是妹妹倏然间倚抱住了自己,而那刻意压低的脸面上,竟还有些少见的娇意流露。
她心头一动,一时半刻也不愿意打破这份温馨,片刻,便听谢冉偎在那儿切切道:“阿姐,你可知道,这些年我在军中见到最多的,就是马革裹尸,却无处可还。你们都觉得,我上了战场,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我有你们,比起这天下万万黎庶而言,已是天大的幸事,又哪里还敢提委屈二字呢?”
年纪还小的时候,随着父叔等人各家军帐里混走也便罢了,到了后来,齐王叔薨逝,霍其琛领南诏五万大军侵边来犯,她临危受命,退敌之后便承接了一境主帅之职,自此守驻南疆,少有所还。从那时候开始,父母姐妹、兄弟知交,家里宫里,多少人都跟着自己担心、替自己委屈,总觉得好好的金枝玉叶,原是被奉到云巅里尊贵着长大的,妥妥的贵极荣华不安享,非要与男子比肩,去做那奔命的事儿去,哪有不让人心疼的。
可是殊不知,真正让她不安的,全然不是军中生活那所谓的‘委屈’,反而正是亲众诸人,如此这般的关切疼惜。
谢弗听她这样说,心里的暖意不可言传,只嘴上依旧不饶她,三两句话,训导里遮不下嘱托,倒是让她听得只顾着笑。
叙过几回后,谢冉将要离开时,谢弗一面起身为她拢理衣领,一面道:“姑母这两日犯了老毛病,不爱见人,你就不必过去了,等明日我替你告诉便是。”
她一听,却是如蒙大赦:“阿弥陀佛!我正愁着怎么办呢,眼见着姑母的一顿唠叨是免不了了,幸亏有阿姐这句话,可是解决我的燃眉之急!”
谢弗敛眉睨了她一眼,接着嘱咐道:“不过姨祖母那里还是要去一趟,老人家都念叨你一年了。只是要记住一点,云家的事儿不准漏出来,只说你此番是回京述职便罢,省得老人家承受不起。”
这话又让她心里有些不舒坦,但想着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又一向喜欢云家的几个孩子,此事之上,还真是唯有瞒着了。一时应了,她便告别长姐,又往昭庆宫去了。
等从宫中回府时,天色已经不早了。谁知轩车尚未驶进乌衣巷,便开始走走停停,外头熙攘声渐浓,青丘便疑惑的掀了罗帐去看,这一看可不得了,直是被那架势小小的惊了一惊。
那厢自巷口直蜿蜒到谢府门前的一队长龙,放眼望去,清一色是朝野内外有头有脸的高官名士,彼此间比肩接踵,直将那一条巷子堵得是满满登登,水泄不通。青丘不过第二次到京华来,这样的情景还是头一次见,一时不由调笑道:“怪道人都说,弃绝汉家万户侯,甘为乌衣堂上燕。这辈子也便罢了,来世我若有福,直是托生成你家堂上一只燕,也够阅尽人间万古春了!”
谢冉顾着在那儿查看早先阿姐给包的各样点心,闻此不过随口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罢了,往后门去吧。”
前头车夫听了,应道:“诺。”
费劲巴力的回了家,谢冉寻了个丫头引着青丘先回她的住处中,自己那头问明了父亲所在,便往朝华庭去了。
朝华盛处,夕阳如血。
庭中紫红纷纭,衬着那道乌色衣冠也多了几许柔情。谢冉做足了心头预备,走过去,停立在行书临帖的父亲身边。
谢公此刻正专心于笔下,她素知父亲脾性,便也知趣的不去打扰。只等眼前这一帖罢,眼见爹爹有了搁笔之意,她连忙讨好着上去接了笔,亲自收洗。
谢公侧目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遂也不管她,径自移步一旁亭中,对案而坐,净手洗茶。
她收拾好这一摊子,便自觉的坐到父亲对面,装了副安安静静的模样,启口趣道:“前头门庭若市,您倒是惯会躲清静。”
谢公抬首瞥了她一眼,语气很不大好:“一介罪臣,瓜田李下,省得给别人找麻烦。”
她撇撇嘴,“他们是自己找麻烦。”
对面的父亲立时眸光一森,“你爹是麻烦?”
谢冉一愣,眼见着,这又是一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故事,便无谓的摆摆手,“罢了罢了!您说得,我说不得。”
“自己嘴里说出来算是自谦的话,换了别人说来,那就是蠢笨无礼。”壹趣妏敩
谢冉便道:“您又不是别人,换了别人,我比谁都机灵。”
谢公手里动作一顿,抬头似是将女儿仔细端详了一番,随即叹道:“南疆太阳毒,倒是把你这脸皮晒得越来越厚了。”
谢冉灵敏的嘻嘻一笑,一句话回过去:“虎父无犬女。”
“我揍你!”谢公双眸一瞪,歇口气低骂了一句:“不学无术……”
她很想接一句养不教父之过,不过为着自己的小命着想,也就只是搁心头想了一想而已。
一股茶香浸染了悠悠岁月,拾起浮兰盏,她浅浅抿了一口,落盏笑道:“经年匆忙,难得您雅趣不变,只是这手艺却是颇有些生疏,想来若是独孤氏再闹腾几年,沐之哥哥便要胜过您去了。”
对面的谢公眉目一动,半晌,淡淡问了一句:“后事都想好了?”
闻此,谢冉神色一收,颔首道:“是,渊清与素心我带走,容儿的事兄长不追究,权当允了,我打算派人把孩子送到陈郡去,请五哥五嫂帮忙照料。”
她说完,片刻间并不见父亲有什么异议,不觉暗自松了口气,便又道:“阿娘说您要回来,我本还想着,这顿板子是挨定了,没想到竟是阿父棋高一着,这一军将过去,虽有些无关痛痒的代价,然却是声威立显呐!”
归都不朝,罪臣府前致奠祭拜,比起自己清明殿中不足为外人道的一番闹腾,父亲此番行止,方才是十足十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眼下虽说天子盛怒之下,褫夺了亲舅父头顶的两个封位,可护国公依旧是护国公,谢氏的族长、天朝的全军大都督。相比之下,八公柱国的虚名,甚至还不抵府门外那一溜长龙更能说明家主之地位。
只是看着谢氏荣华鼎盛,想着朝野内外家族盘根错节深不可测的势力根基,她总是隐隐有些不安。
谢公搁了盘竹盏,冷色道:“云家一府上下,并上清客门人三百余众就这么折了,皇上连证据都拿不出来,你老子不跪这一场,难道还能当睁眼瞎子吗?”
她久久凝望着父亲,忽而摇头一叹,道:“您总说我没有大将之风,可您却是助先帝覆灭大晋的第一功臣,统帅全军,英豪无匹。”
谢公眸色一动,唇角隐隐有些弧度,从容问道:“你想说什么?”
谢冉抬首与父亲对视着,眼里情绪不可名状,半晌,一字一句道:“您是借崇王府之事,与兄长决裂、与闻玄决裂。”
说出这句话,她已经做好挨揍的准备。
意外的是,少顷的沉默之后,她眼看着父亲微微颔首,漫不经心道:“还算有点脑子。”
谢冉很难形容自己在那一刻的心情。
其实,她宁愿挨顿板子,也不希望是这种结果。
闻玄如何她无心相顾,只是兄长——那是她的嫡亲表哥、是她从小认作兄长的人,是会把最喜爱的双股剑送给自己、会被自己气得震怒滔天,却仍然在满朝文武的压力之下竭力纵容自己的人。
那是父亲一手教养长大的皇帝,可如今,面对意在决裂的猜测,父亲却轻描淡写的承认了。
她双眉紧锁,问道:“是因为皇上重用闻玄,另立紫宸府分流三军?”m.sxynkj.ċöm
在她所有的猜测里,显然,这是可能性最大的一个因由。
——乾明八年秋,帝建紫宸府于帝都,时抽调三军精兵五万入府,至初冬,以大都督谢寒渡旧部、定北大将军闻玄拜紫宸上将,位在亲王之上,八公之下,由此统率紫宸一府,许自置官署,独立于三军之外。昔日出身微寒之竖子,至此可谓龙骧凤翥,于一众门阀之中独占鳌头,风华无两。
说来,当年若非闻玄军功实在显赫,又对旧主谢公有过救命之恩,则仅凭皇上一人之力,紫宸府决计是建不成的。时人都说皇上此举是防范谢氏的开端,过往她也曾拿此事问过父亲,那时父亲还笑说,有旧部门下如此,真幸事也。可如今这样的情形,似乎恰恰证明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或许早在那时,父亲心里便已经生出了对皇上与闻玄的隔阂。
她这一句话问出来,谢公一时不答,只凝眸看着她,直是把她看得浑身发冷,他才缓缓问道:“在你心里,你爹就是如此心胸狭隘,贪图权欲之人?”
话音里不带半分玩笑。
谢冉一怔,说不上是欢喜还是难过,摇头道:“您并不打算告诉我,是以女儿只能自己瞎猜。”
谢公那头冷笑一声,问道:“还猜出什么了?别藏心里憋坏了!”
谢冉眸光一动,缓了缓,竟是带了些局促,小心翼翼的启口:“您是为了当年的事……”
“嗯……?!”
她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便被父亲满布威严的一个字截断了。
她没有再往下说。
谢寒渡看着对面的女儿,眼中有深不见底的情绪。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静静的问了句:“我若说真是,你待如何?”
“爹爹……”
谢冉的目光足以称得上是惊恐了。
半晌无言,谢公忽然一叹,连连摇头,无奈道:“你啊……!没听说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吗?”
渐渐的,她眼底的恐惧少了,疑惑却是越凝越多。
谢公却已无意多言,起身弯腰拍了拍她的头顶,只叹两声‘不可说’,随即转身便欲离去。
“父亲!”
在他身后,她倏地唤了一句。
眼见父亲驻步,她紧着问了句:“紫宸上将闻玄,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前方的父亲回首,望着她的目光中满是惊讶。
他并没有回答谢冉的问题,只是反问了一句:“你怎么还能问出这样的话来?”
说罢,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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