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傲按谢冉的交代,在距离领南帐不出五十里的一方村落里弄了处宅子,供她在等待闻呇回返其间落脚。杨衍在收到杨律的上书之后,果然没有再催她回京,甚至还下了道圣旨,恩谕嗽玉郡主在伤病未愈之前,可暂且在南境安养,不必急于返京。sxynkj.ċöm
住进来的第三天午后,谢冉正临窗抄经时,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她动了动耳朵,不消片刻,便有侍卫叩门进来回禀,温王殿下到了。
谢冉点头应了一声,侍卫会意便将杨律请了进来。直至手中的一帧抄完,她方才搁笔拢案,起身理了理衣装,朝外室走去。
杨律坐在席上,堪堪用罢一盏陈茶,抬头正见她一身素衣短打,款款而来。
许是见惯了她穿那些艳丽颜色的衣衫——如赤甲,如红衣,此刻见到这样清减素净的她,犹如恍然间的洗尽铅华,清水芙蓉,玉立亭亭,清丽替代下耀眼与英气,未曾想竟又是这般叫人移不开眼。
杨律不动声色的敛起那缕微怔,低头遮掩般的嗽了一声,此间,谢冉便走了过来,往他对面的主席上一坐,浅淡笑问:“你怎么来了?”
杨律将手边的一只小巧食盒推到她面前,笑道:“你都说你病了,做戏要做全套,我总得三天两头来看看你才是。”
她疑惑的将食盒打开,就见里头搁着只点心匣子,各式各样的一圈精致糕点,莫不是拿药材花草制成的,只是却闻不到半点苦味,显见也是极花心思了。壹趣妏敩
谢冉笑着拣了块枸杞糕出来,将食盒扣好搁在一边,吃了两口后对他道:“做给谁看啊,兄长总不会治我个装病之罪。亏得你有这个精气神,大老远的往这跑,也不怕累着!”
杨律一笑,没接话。他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在外头安逸而不乏人气的院子里,点点头赞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此地倒是颇具烟火气息,竹篱茅舍,沈总掌很会找地方。”
她一听便跟他是在夸自己似的,立马昂昂头道:“那还用说,紫宸府长史可不是白做的!”
两人东拉西扯聊了几句后,杨律便问道:“闻呇在太和城可有消息传回来?可还平安么?”
谢冉摇摇头:“这两天没什么信儿,我也不知道呢。”她面色虽无改变,但杨律还是看得出来她并不是很愿意提这话,果然顿了顿,便听她问道:“对了,澍识的腿伤怎么样了?”
“放心,伤口虽深,但并未伤及跟腱,其后没打什么大仗,加之调养得宜,如今时气凉爽并未染上什么炎症,我看再过些日子袁将军便又能生龙活虎了。”
闻言,她也安心了不少,点点头道:“那就好。”
话说到这个时候,杨律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左右又一环顾,他问道:“诶,怎么不见沈傲?”
谢冉便道:“紫宸府自然有他们自己的事,我哪儿能把他拴在眼前呢?”
杨律挑了挑眉,想想,道:“也是。”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烧得精致的青瓷瓶递给她,嘱咐道:“我配了一瓶菁露丸,里头整三十颗,你带着,若有什么不舒服便服一颗。”
谢冉将瓷瓶接过来,想着这里头的东西若是放在外头,一丸都是千金难求,他倒是真大方,一给就是三十颗。这样想来,她不免含笑埋怨了句:“哪有什么不舒服,偏你操心不嫌老。”
杨律却不以为然,摇摇头道:“不能大意的,前头你也有受伤,加上这段时间心神俱疲,不好好调养调养我不放心。”说着,他眉尖微蹙,看得出来是当真放心不下:“眼下帐中伤兵不少,澍识那儿也还未痊愈,我不能同你一起回去,你就听点话吧。”
谢冉本还想说什么,但听他这么一说,心头一动,便只应道:“行,我还能不识好人心么!”
杨律这才展眉。
她暗自想了想,忖度半晌措辞,谨慎启口道:“不过说起这个来,议和的事已经定了,稍后帐中大小伤情治得差不多了,你也就回京吧。”
杨律眸光一动,心里刚要兴起点儿什么,便听她继续道:“帐中正经还有别的军医,倒是你,为国尽忠这么多年,也该早日为自己想想了。”
那星点的光芒倏然一凝,杨律心头冻结了片刻,脸上倒是微微一笑,颇为不解的朝她问道:“怎么为自己想?”
谢冉停顿一瞬。
她看着杨律,目光里尽是意有所指,却半点没有回避的样子,缓缓对他道:“成家立室,娶妻生子……”
杨律声色不动。
她淡淡一笑,继续道:“好好一个温王府,总不能一直都冷冷清清的罢?”
话音落地,两人咫尺间默然对视着,谢冉心头说不清有多忐忑,而杨律,却始终神色未变。
渐渐明白杨律对自己的真正感情之后,谢冉心里对他,既有感念,又有无奈,除此之外,也为因自己这么多年来不谙情爱,从而间接给他带去的希望而感到愧疚。而此刻她的忐忑所在,则是生怕他说出一句拒绝向前看的话。
若如此,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而杨律沉默许久之后,却是忽然淡淡一笑。
他看着她,目光发深,不知眼底究竟有什么,而启口之间,他却是说:“我想想。”
在那一瞬间,谢冉微微一怔后,似乎听到了自己打从心底里舒出那口气的声音。
她点点头,杨律眼睁睁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更深粹了一层,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还能粉饰出一派温和容色。
外头响起叩门声。沈傲得准入内,看到杨律在这儿,倒也不吃惊,先是唤了声:“郡主。”随即转头对杨律一抱拳:“拜见温王殿下。”
杨律含笑一点头:“沈大人。”
谢冉便问:“才出去这么两个时辰就回来了?”
沈傲点了下头,回道:“事情处理得顺利,倒没耽搁多少时间。”
这一句结束,他却未往下说什么,杨律心里一动,不等谢冉说话,便识趣道:“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说话间,他起身告辞,谢冉也随之而起,送他出门,嘱咐道:“路上小心。”
杨律应了她一声,转而对沈傲道:“沈大人,烦劳多多照看郡主。”
沈傲脸上带着疏离的客气,闻言回道:“分内之事,殿下不必操心。”
这话倒是将里外分得很清,杨律暗自一笑,没说再说什么,便与谢冉告别而去。
“怎么了?”
谢冉一撩衣摆坐下来,看着沈傲这样子,她就知道他是有什么事儿。沈傲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上去禀道:“紫宸使刚刚送到的信,上头写的请您亲启。”
谢冉犹疑着从他手里接过那封写着‘嗽玉郡主亲启’字样的书信来,将信封一破,一目十行的将信看完,脸色早已经有了发黑的趋势。
沈傲看到她脸色的变化,心头却是早有准备。
半晌,谢冉将信纸往旁边一拍,抬头眸带厉光的看向他:“你知道这是什么?”
沈傲摇头:“属下不知。”
谢冉倒是不觉得这个时候他敢说谎,只是一句‘不知’,实在不能让她消气。
“这是高泣的亲笔信。”
她刷得站起身来,双眉紧皱的质问道:“你告诉我这是紫宸使带回来的?是紫宸使跟高泣有勾连,还是高泣技高一招,能把潜藏在南诏的紫宸使翻出来?”
沈傲在听到高泣这名字时心头也是有些意外,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见谢冉走到自己面前,又道:“沈傲,你跟我说实话,紫宸府跟南诏究竟有什么勾连?”
这个问题,究其根源,也不是这一回才有的。
从上次闻玄亲自同蒙忌敲定那五年之约时便已经种在她心底的嫌隙,这个时候,闻玄不在面前,她唯一能问的也就只有沈傲了。
沈傲见她真动气了,自然不敢怠慢,连连道:“您别误会,紫宸府同蒙阳并无半点勾结,这封信……”他看了眼被谢冉拍在案上的那封信,犹豫片刻,索性一五一十的说道:“送来这封信的人名叫沈渐,真论起来其实并不算紫宸使,他是我异母弟弟,这些年一直往来南境与南诏、西晋之间,两国名士公卿多与他有交情,三国之间或有什么人事往来,他都可从中相托。”
这话极大地出乎她的意料。
谢冉愣了愣,反应了一下,都不知该从这话里的哪一个讯息开始着手。
“你等会儿,”她走到罗汉榻边一坐,反复捋了捋之后,首先道:“他们不知道他是你弟弟?”
沈傲摇摇头。
说起来,也是本糟心的帐。
“弟弟乃是家父在外私生之子,未入族谱,从小长在族门之外,并不为外人所知。”
谢冉又一缩脖子一瞪眼。
可真是人人都不简单。
其后,在她的追问下,沈傲简单的解释了一下自己这个异母弟弟的身份。归结起来,这就是一个作为紫宸上将真正心腹的人,为了更好的为主公办事,是以打从一开始便未曾名入紫宸,而是拿着一个编织在明面上的客商身份遍走西南诸国,打出了一个独立的名号。
论起能力来,却可谓是紫宸使中的紫宸使。
“……所以,这位沈渐,他明面上的身份就是诸国间往来的客商,虽为乂人,却黄白至上,结交名门公卿,手眼通天,只要对方给足银子,什么登天之事他都能接敢做?”
沈傲顿了顿,点点头。
他道:“就是如此。而私底下,他则与我一样,是唯独听命于主公一人的心腹。”
“唯独听命于闻玄一人……”颇为玩味的讲这句话一喃,谢冉心思一动,问道:“那,紫寰呢?”
沈傲一怔,后退半步躬身一揖:“郡主恕罪。”
虽未言明,这也算是回答了。
“我明白了。”谢冉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可我不明白为什么。”
她道:“沈渐不谈,按理说你出身吴兴沈氏,高门世族之子,就算闻玄有些手段,但你又如何愿意以性命相托,以忠心相待,唯认他一人为主?”
对此,沈傲仔细的组织了一下语言。
“出身高门的人,看人往往就自然而然的带着门第之见,好将人分作三六九等。可我与沈渐岁托体于一父,身份之上却有天壤之别。对此我并不以为傲,反而待弟弟时常有愧怀,而主公则是真真正正的第一人——第一个将我与沈渐一视同仁、将他与万人一视同仁的人。而那时候,主公却已经是开府仪同三司的车骑将军了。”
他说完,抬眼看去,却见谢冉的脸色中透着许多意外之情。
他浅浅一笑,道:“这个理由,您似乎很意外?”
谢冉挑了挑眉,笑道:“别误会,我只是以为……能让你这样对待他,至少得有个救命之恩什么的。”
而不是这样笼统的缘由。
沈傲略略一忖,却道:“这要细数,倒也能数出来几次,只是相较于性命,属下更看重知遇之恩。更不提主公的心胸目光,才干韬略,还有不忘根本随遇而安的好处了。”
谢冉听得打了个哆嗦,啧啧两声道:“都要给他夸上天了,你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往下听了!”
沈傲低头笑了笑,半晌,听到她说:“去把那封信拿起来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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