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付个匪患都能伤成这样,真个是越活越完蛋!我看你还是盔甲换红妆,好好回家去相夫教子好了!”
平定了近来嚣张至极的一场匪患,青丘提着药箱,硬是将谢冉拽到了旁侧临时搭起的一座小帐,看着她从肩头到胳膊上五六道深浅不一的伤口,青丘一边为她清洗包扎一边数落起来。闻言,谢冉将投放在外头战场上的目光收回来,淡淡瞥了她一眼道:“夫君万里之遥,儿子少年英雄,一个比一个主意大,哪个用得着我?”说着,她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就我自己跟这儿瞎操心罢了。”
“你也知道是瞎操心?”青丘冷笑,手里的布条狠狠一系,惹得她瞬时一声嘶叫。
青丘解了点气,接着道:“京中西北,各方诸事皆有定论,如今唯有北境有些麻烦,可看情势,自萧然倾颓,李承光萧放重领兵事之后,秦魏那头相持期也耗得差不多了,柳暗花明就在眼前,唯剩东燕麻烦点儿,但这样级别的战事哪有一帆风顺的?紫宸府诸将都在,咱们借兵给抚东帐,抚东帐的援兵也早都到北境了,兵将之上都无下风,你有什么可担心的?”说着,她又狠狠剜了谢冉一眼:“瞧瞧这一仗打得,恨不得什么虾兵蟹将都能捅你两刀,这还怪我说你么?”
谢冉佯作不耐,白了她一眼,道:“你有的没的说了这么一通儿,偏偏就说不到点子上。”顿了顿,她摇了摇头,这才道:“闻玄用兵我不担心,呇儿信中既然说了让我放心,一切尽在掌握之中,那我便没什么不放心的。”
青丘缓缓坐下来,目光渐渐凝聚。
谢冉道:“这连日以来我纵然心神不属,担心所在却也不是脚下这片地之外的事。”
话音落地,青丘怔了怔,刚要开口,外头便传进来一句话——“是南诏的事。”
两人抬头看去,就见云渊清一身白衣,款款而来。
“你怎么过来了?”谢冉站起来迎过去两步,站在帐前往外示意了一眼,道:“我这边都完事儿了,几个匪首都捆在那儿了,就等打扫完战场便要回去了。帐中有什么事,你这还特意跑来一趟?”
云渊清面色如常,只是如若仔细去看,却还是看得出他眼底那抹沉重的。
“南诏眼线刚刚传回来的消息。”他从袖中掏出信笺递与谢冉,“你看看。”
谢冉凝眉将写着密语的信笺过了一遍,眼里情绪几度变换,最终嗤笑出一声,叹了句:“好快啊……”
一旁青丘有些急了,索性也不问他俩,上去便去抢谢冉手里的纸条。
“我看看。”她读密语还是有些费劲的,看了好半天,等终于将这里头的意思看明白之后,眼睛瞬时便瞪大了一圈儿:“……霍其琛秘密回返边界,意欲整兵?!”
三人彼此对视一番,云渊清看着谢冉,谢冉顾自不知想些什么,一时有些安静。
青丘有些沉不住气:“蒙忌是怎么想的?五年太平之约还在呢,一个春秋都不到,他这又要寒盟背信?”
“五年太平约……”谢冉对此事的反应实在是很平静的,看了看跳脚的青丘,她摇摇头,道:“你光记五年太平约有什么用?别忘了,当初能有这五年之约,我可是答应过他会保蒙妃母子安然无恙的。”
说着,她有意的看了云渊清一眼,并未在后者脸上看出一丝情绪变化,一时之间,她竟也不知这究竟是好是怀。壹趣妏敩
想了想,她问道:“前两日京中来人,皇上是什么意思?”
云渊清立时便道:“加强戒备,提高警惕,但来使复述皇上的意思,个中分明是不怎么相信蒙忌会在此时兴兵来犯的。”
谢冉心头冷笑。
局外人不知蒙忌心性,大局立场上来分析,自然都是这么个夜郎自大的结果。
“禀大将军!战场已清扫完毕,候大将军军令!”
谢冉想了想,道:“派传令兵赴袁将军驻地传令,命他即刻回帐不可耽搁。”
“诺!”
她看了云渊清一眼,道:“回主帐再说。”
当夜诸人自各方回返主帐,帅帐之中围坐一圈,便说起南境如今情势。
“蒙忌真的敢在这时候兴兵吗?”袁澍识看过细作传回来的消息,仍旧对此事持怀疑态度:“如今南诏朝中是什么样子谁不知道?他要是敢这个时候兴兵来犯,先不说自己就给蒙阳腾出了一个背后捅刀子的机会,单说南诏朝中两派——帝党与翼王党,原成分庭抗礼之势,他这样一发兵,枉顾百姓生死,清议上不正好给了蒙阳攻击他的理由?蒙忌……咱们跟他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他如何是这等愚笨之人?”
“也不尽然。”
他话音落地,云渊清便这样道。
众人的目光看过来,云渊清顿了顿,继续道:“花开生两面。此事之上,实则对蒙忌而言是个大难题。和亲公主横死异乡,他报仇也不对,不报仇也不对,无论怎么选,蒙阳但凡有心,都能找到攻击他的理由。”
杨律在一旁接着道:“兴兵,便是枉顾百姓生死,忍气,便是折损家国气节。”
云渊清点点头,“局面已经这样了,蒙忌虽说聪明诀断,但他性情浓烈,王……”
说到这儿,他话尾猛地一收。
诸人一时都有些神色变化,倒是云渊清自己,及时收住后,转而便改了称呼道:“和昌公主这一死,凭他有仇必报的性格,绝不会就此容忍下去。不忍就要打,要打,自然是如今这个时机最有胜算。否则来日北境诸军事有了定论,大乂若有灭国之心,一个南诏未必够填的,就更不用提一弱攻强了。”
他这番话说完,帐中氛围一时沉寂了下来,许久之后,袁澍识问道:“照这么说,这仗还非打不可了?”
诸人都没有说话。
袁澍识重重一叹,忧心道:“援调抚东的兵马一时回不来,曜之同阿彻也都不在,帐中如今缺兵少将,一旦南诏起势,于我们……可是大大不利啊!”
就在颓败之气渐渐发芽之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谢冉忽然动了动身形,众人跟着一动,目光都锁在她身上。
“南诏发兵恐是难转之事,只是这个时机……”她目光一眯,盈曜的眼眸中蕴藏着无尽的深意:“……霍其琛要考虑,我也要考虑。”
与谢冉要考虑两国局势相比,京中的谢公所要考虑的虽只有一人,但个中复杂,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衍登基,至今年已是第十三个年头了。十三年,他踏进隆寿宫的次数,也算屈指。
讽刺的是,几乎这屈指中的每一次,也都是假意投诚相助于她之后的这经年之中诞生的。
外头下着绵绵阴雨。
谢寒渡踏进正殿时,正好遇上刚刚诊治完毕意欲退出的汲媚。
汲媚见了他,微微一怔,随即福身唤了声:“大人。”
他的心神显然不在于此,看了汲媚一眼,点点头,便示意她先行离去了。
寝殿中,除了未若,如今太后几乎已经不留别的人侍奉了。
出乎意料的是,谢寒渡走进去,见到坐在榻上的胞妹时,她的平静,却连老比丘都难以企及。
未若犹豫了一瞬,刚要有所行止时,太后一个眼神淡淡扫过来,她会意,只得不放心的退下。
谢寒渡没有见到预想中的声嘶力竭。
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现象。
正当他忖度着措辞时,榻上的女子忽然开口了。
她带着感叹,怅怅然道:“宝象七子,算起来,最像他的,还真是阿衍……”
谢寒渡微微蹙眉。
她似乎是在笑,眼帘微低,追忆起了过往:“我记得那年弘农杨氏三书六礼聘婚求娶时,哥哥曾当着世子祁安的面儿说过,成婚之后,若是他敢将风流债带回家里去叫我伤心,到时候什么世交情分都不算了,哥哥会提着宝剑闯他弘农杨家的门,为我撑腰做主,绝不准他负我一丝半毫。”
她抬起头,一动不动的直视他。
“这话曾是你说的,是不是啊?”
他眉间紧拧。
许久,终于道:“……是。”
“哈……”她忽然笑了,垂下眼眸,摇着头,良久之后,痴痴的问:“那怎么到最后你却去护着杨家的人,反而不护着我了呢?”
谢寒渡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她。
她便笑道:“你不回答,是因为背叛于我无言以对,还是对我这个人,你无话可说?”sxynkj.ċöm
他一双眉眼似乎又深了一层。
已经不能更深了。
“令端,”他叫了她一声,无力的问:“你让我怎么护着你?”
她挑了挑眉。
“怎么护……是个好问题啊。”
“其实法子很多,你能护我的时候,本来也有许多。”她直了直背脊,眼中笑意顷刻消散,只余一抹冷光:“可是从我踏出谢家门,这几十年,你从未选择过我。”
短促而有力的一针扎在他心头。
片刻,他深吸一口气,道:“当年祁安与令徽之事,你尽可以怪我——你可以怪任何人。从正妃到侧妃,情义、地位、脸面,他尽皆负了你,而我也没有依言为你力争到底,这是他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你姐姐她也对不起你。可你之后的所作所为,却让这份愧意消散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磨灭不掉的痛恨。”
看着他那道痛恨又痛苦的目光,她眼中渐渐凝起一抹玩味。
他问:“令端,你作局谋害你亲姐姐,你怎么下得了这个手?就为了这个皇后之位?”
这句质问,憋在他心里,已经太久了。
久到今日一夕吐出,竟都有种隔世之感。
谢令端默然打量了他半晌。
“你知道了……”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却是很坦然的模样,又是一叹:“你早就知道了罢……”
谢寒渡没有说话。
她半是质问,半是自语,笑着问:“可是哥哥,并非所有事情你都知道。”
“皇后之位?哈哈哈……”
她摇摇头:“可你知道么,我不在乎。”
谢寒渡兀然一怔。
她说:“为妻为妾,贵妃还是皇后,我从开始到最后,从来都没在乎过。”
她在说什么?
他忽然有些听不懂了,心底跟着难以抑制的翻涌出一股惧意。
“我当年作局构陷她与祁宁有私,让所有人都以为她腹中之子并非皇嗣,又于她分娩之时设计以死胎换下那个孩子,让杨祁安对她因爱生恨,恨到在她死在产床上多年之后都不行拜祭、无有追谥,你说我为了什么?皇后之位?哈……真是个笑话!”
她站起身来,直直的与他对视:“你们都知道我恨,可却无一人真正知晓我恨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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