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逸回来时已经过了子时,谢子婴带上酒,拉上殷逸又马不停蹄地往祭灵台赶,唯恐温昱一直等不到人会乱想。
临走前,徐姨非要塞给殷逸食盒,说不能饿着他和那个温公子,殷逸素来不会推诿,就厚着面皮拿了。
出乎意料的是,已经临近四更,温昱却没在房间里头,倒是他那身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桌上。
开始他们没在意,叫了几声没得到回应,便将酒坛丢在桌上,四处找人,却发现人真的没了。
谢子婴明知温昱没在房间里,还是执着地重找了几遍,最后真的确认没人,才察觉袖下的手指在发抖。
他攥紧了手,声音也有些发颤,低低地问:“会不会……是巫觋把他带走了?”
殷逸收敛了吊儿郎当,摇头道:“也许是在哪里睡着了没听到。”
谢子婴心里更慌了,一时间悔恨交加,心想着白天就该带他下山的。他还是心有不甘,又扭头去中庭继续找。
谁知行至中庭,忽然有了预感——温昱就在屋顶上,他应该抬头看。他下意识抬起头来,果真看见了少年人冲他笑。
少年的头发挽得很随意,松松地束了部分在脑后,用一根木簪固定住,其余的则随着他的弯腰散下来垂到胸口,竟有了一点良家少年的样子。
他轻笑着伸出了手,问道:“要不要上来?”
方才谢子婴担心坏了,敢情这小子上房揭瓦去了,这会儿看到他,心里憋了点气,说不出的感觉,大抵是生出了揍他的心,但又清楚自己是不忍心的,便哼声道:“要,我怎么上去?”
温昱似乎才发现这茬,只好站起身,再纵身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了他身旁。温昱又主动揽过他的腰,然后轻轻一提,再次飞身而起,稳稳当当地上了房。
“我天,你俩……”殷逸猝不及防看到这一幕,顿时觉得牙疼,不住地翻着白眼,实在看不下去,只好回屋喝酒了。
说来也奇怪,他俩昨晚甚至白天都没觉得有什么,反倒这时候关系确认了,竟有点不好意思了,甚至有点儿尴尬。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都有话要说,却总是欲言又止,最终都没说话,并肩坐下看中庭的水塘。
最终是温昱先开的口,听起来斟酌了良久,“谢……伯父呢?”
谢子婴想了想,仿佛丝毫不在意,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没救过来。”
温昱担心他想不开,便问:“你什么时候回长安?”
谢子婴低垂着头,道:“暂时不想回去。”
温昱抿着唇,又问道:“你来幽州是为了逃避谢伯父的丧礼?”
谢子婴一声不吭,面色也不太好看,他便试着靠过去环住他的肩膀,温声劝慰道:“别逃避,会遗憾终生。”
谢子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哽咽道:“我是该回去,但不是现在,至少得给他报仇。我谢家没有对不起谁,对齐方也算尽心尽力,最后却只得到一句‘留着也是祸害’。凭什么我不惹事,事总要来惹我?既然已经来了,就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温昱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半晌后才温声道:“既然你决定了,就别后悔。”
“别担心,我没事。”
谢子婴又注意到他左耳上的银刻耳钉,想起当初在马车上时,他好像不喜欢自己碰。
谢子婴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想要摸一摸上面的刻纹,谁知温昱察觉了什么,又下意识避开了,“怎么了?”
有些事再不问出口,恐怕很多事办起来也不容易。谢子婴实在好奇,便问出口了,“这个……只是为了好看么?”
温昱眸光闪了闪,反问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好奇。”
温昱抿了一下唇,问道:“你真好奇么?”
“嗯。”
温昱稍微垂了眼眸,侧过身来面对着他,将耳钉拿了下来——与此同时,他的眉心处逐渐浮现了一道血红的图案。图案的线条扭曲得诡异,一眼看去,总觉得格外吓人,仿佛面前的人是恶灵一样。
谢子婴倒是不怕,因为温昱长相好看,加上那个印记,反而有一种特别的美感。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头在温昱眉心蹭了蹭,发现蹭不掉,便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蹭完他猛然间想起一件事来,整个人都僵硬了。
为什么温昱的眉心会有这种东西??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劝慰自己,只是巧合而已,肯定不是他想的那样。
温昱却解释道:“不知道,但会无意识被它控制做出一些我不知道的事,这个耳钉的符纹算是一种压制。”
难怪温昱当时睡梦里不舒服,还刻意避开了他的触碰,恐怕是下意识地自我保护,担心他不小心弄掉吧。m.sxynkj.ċöm
瞧见他眼里充满了担忧,温昱会错了意,就解释道:“就算不戴,一时片刻也没什么影响,放心。”
谢子婴没说话,略微直起身,情不自禁地凑近了些,顺手捧住温昱的脸往前一带,刚好凑近了他眉心,随后便嗅到了一点血腥气。虽然很淡,但确实是血的气味。
一时间,谢子婴浑身又像被冷水泼了个透,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这怎么……有血的味道?”
温昱感觉心跳得很快,尤其他身上的温热跟自己贴得很近,再往上一点,他几乎都要吻到自己眉心了,毫无预兆地红了脸,怕被发现,便闷声回道:“不知道。”
谢子婴又问:“为什么在孔铭的三年里我从未见你戴过?”
温昱解释道:“那个□□是厌姐给我的,遮住本相的同时会把耳钉遮住。”
谢子婴内心像压了数千斤巨石,沉重得令他窒息,更多的是痛恨自己面对这样的事仍旧无能为力。
一边是温昱,一边是殷逸,两个人他都有所亏欠,却只能选一个。这要怎么选?
温昱不知道这个东西的来源,十之八九跟巫觋有关,若非他拿温昱当寄主,温昱又何至于到今天?
为什么非得是温昱呢??
他的手紧攥成拳,骨节咔咔作响,很快又被人握住了,对方的手在冷风里带着暖意,柔和却有力,他这才有意识地放松了些,将目光重新锁在温昱脸上。
温昱勉强笑起来,问道:“怎么了?”
其实从前他就觉得,温昱的眼睛很干净,仿佛带着灵气,要是没有骨子里的那股邪气,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他一时心虚地偏开了头,低声道:“没什么。”
温昱却杠上了,“你这话就是有什么。”
谢子婴慌忙道:“真的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要怎么带你离开。”
温昱愣了一下,道:“其实没必要。”
“什么?”
温昱神情看起来很认真,“昨晚之前,我从未想过你会来找我,甚至一度以为那晚是最后一次见面,可你不仅来了,还说了那些话——我可能以后都不会像当时那样高兴了……”
“胡说什么?”谢子婴气笑了,打断道:“我把你当作能够陪伴终老的人,自然会让你一世喜乐安康。”
温昱其实知道这话说来容易,做出来却不易,但莫名地很相信他,便笑起来,点头道:“嗯。”
这时,中庭里突然传来一声唤,“喂,子婴!你们干嘛呢?那个小螃蟹,你饿不饿?”
殷逸估计是半晌见他俩还在外面待着,忍不住来叫人了。
那一刻,谢子婴的心跳仿佛骤停了,很快又听见了呼吸声,想都没想,几乎是在意识的控制下,趁着姿势便利,飞快地吻在了温昱的眉心。
温昱也是感到猝不及防,用力眨了两下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靠近的体温愈发清晰,脸又红了。
殷逸在中庭骂道:“姓谢的,你真是能耐了!”
可惜谢子婴保持吻住温昱眉心的姿势,没松开。
片刻后,殷逸自讨没趣,又唉声叹气地回房了。
谢子婴等待了许久,才稍微退开了一点,却仍旧保持那个姿势挡着他,低声问道:“他走了没有?”
温昱开始没应声,慢慢地想起来,连忙道:“走了。”
谢子婴松了口气,“还好。”
温昱发现他不对劲,但没说出来,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道:“什么还好?”
谢子婴看他一眼,发现他的脸在月光下透着红,也窘迫地红了脸,“一天天就你问题多。”
温昱:“哦。”
谢子婴指了指他手里的银制耳钉,又道:“把这个戴回去吧。”
温昱虽心有疑惑,但没过问,规规矩矩戴了回去,血红印记也随之消失了,又听谢子婴嘱咐了一句,“以后不要随便摘下来。”
温昱眸光闪烁了一下,思忖片刻,又道:“马上就是你生辰了,想要什么我送你?”
谢子婴却被他鬓角的几缕散发吸引了,那几缕散发不算很长,刚好及到下巴,没办法束在脑后,微风轻轻拂过,吹散了一点直往脸上凑。
谢子婴探手替他扒拉开,很快发现这个动作亲昵过头了,又急忙缩回了手,道:“我想要你平安。”
温昱眨眨眼,闷声道:“我认真的。”
谢子婴也道:“我也是认真的。”
温昱稍微怔了怔,不吭声了。
月光透过树叶,在凉亭内留下的斑驳陆离的影像,他恍了会儿神,朝温昱伸出了手,“夜里凉,我们回去吧。”
……
温昱虽然看殷逸不顺眼,很希望他滚外头吹冷风,但心还是很软的,便故意当着他的面对谢子婴说道:“隔壁有个堆杂物的柴房,里面连着一个房间,有床,你可以把这里的杂物清过去。”
谢子婴看了看“杂物”,实在不知道该附和些什么,只能尴尬地笑笑。
殷逸一边听他讲,一边笑得不行,终于等他说完,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想让我过去吗?”
温昱:“不,那里是堆放杂物的地方。”
殷逸才不相信,悠闲地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道:“看在你这么好心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温昱道:“滚。”
殷逸叹口气,“所以说小螃蟹你真可爱。”
看温昱又要发作,谢子婴率先道:“四更天了,你还不困?”
殷逸古怪地看他一眼,“怎么,我碍着你俩了?唉,一个重色轻友,一个刻薄如斯。”
这回谢子婴及时拉住了温昱,才没让他踹中人。
殷逸走后,谢子婴将温昱忽悠睡在了里侧,自己则躺在他身侧,假装随口问起,“隔壁真有个房间?”
温昱应了一声,“当年我和厌姐住在这里,有人在的时候她就让我去那个房间待着。”
“什么人啊?”
“前来祭祀的百姓,偶尔庙堂的人也会来。”
看他一脸懵,温昱又解释道:“她怕有人知道这里有个小孩,也就是我。”
谢子婴没说别的,只轻声细语道:“快睡吧。”
温昱的思绪有些混乱,但也没说什么,乖乖闭上眼了。
谢子婴没再说话,温昱也是一声不吭,大概熬了一段时间,估摸着五更快到了,温昱应该睡着了,他便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抓过酒坛到外边去了。
出乎意料,殷逸竟没去隔壁房间睡,竟一直坐在凉亭内发呆,谢子婴走过去他都没发现,只好不厚道地将他打醒了。
殷逸正要大声嚷嚷,又被捂住了嘴,谢子婴道:“你小声点。”
待他松开,殷逸小声骂道:“你发什么疯?”
谢子婴坐到他对面,然后给自己倒酒,没忘记也给他倒一杯,“怎么还没睡?”
“你不也一样?”殷逸接了,然后一口气喝了,又问:“你们怎么了?”
谢子婴将酒喝了,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道:“总这么问累不累啊你?”接着继续倒酒喝,没打算给殷逸倒点。
殷逸觉得他不对劲,但也不好多问,就抢过酒坛给自己倒。
谢子婴忽然说了一句,“这里是祭灵台,有个住处已经不容易,你凑合一下吧。”
殷逸有点惊讶,觉得他可能猜错了,便道:“那个房间是小螃蟹以前住的地方吧?挺好的,打扫过,很整洁,我怕给他弄乱了,要挨揍。”
谢子婴白他一眼,道:“整洁你还嫌弃。”
殷逸惊讶地看着他,“我又没说嫌弃。”
“那你还在这里坐着。”
殷逸:“……跟你说不下去。”
两人一边吵一边喝,一番下来,殷逸没喝多少,反倒谢子婴喝了大半。小兔崽子喝得面红耳赤,估计是醉得一塌糊涂了,竟小声念叨了一句,“草木有本心……”
殷逸没忍住问:“你又怎么了?”
谢子婴目光放得很空,呆呆地看着远处,眼眶也跟着红了,他仿佛没在意身旁这个听众,轻声述说道:“害死我爹的人,一个是好朋友,一个是一起长大的弟弟,我救不了亲爹,竟连仇也没办法报。现在轮到小昱,我又体会了一回无能为力。无论我做什么选择,都逃不过良心的问责,好累……”
殷逸眸光凝聚在了一起,仿佛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又给自己斟了杯酒,然而一饮而尽,叹息道:“世道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
谢子婴仿佛没听到这话,又嘀咕了一句,“殷逸,我愧对你,对不起……”
殷逸愣了愣,低声道:“傻小子,你又喝多了。”
谢子婴脑袋昏昏沉沉的,明明清楚自己所处,可就是控制不住眼泪,怕被殷逸看到,便站起来背过身去,问道:“我累了,要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殷逸淡声道:“好,你去吧。”
谢子婴是真的喝多了,走路一步一踉跄,要不是扶着旁边的栏杆,恐怕很难走到房间门口。
他恍惚中往门口瞧了一眼,就看见温昱正倚着门框看他。他被吓得一踉跄,很快却被对方稳稳托住了。
温昱将他扶进去,一句话都没说。
谢子婴生怕他听到了什么,看他这么安静,有点心虚,便小声问:“你怎么没睡?”
温昱也想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但不知道该怎么扯慌,便憋出一个字,“冷。”
“……”
温昱将他扶躺下,又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其实你不用勉强跟我在一起。”
谢子婴头疼,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想起来时,正要回答不勉强,又听温昱道:“从前是我错了,我明知道就要离开还故意伤害你,你就当没发生过行不行?”
谢子婴语气淡淡的,“我要是说不行呢?”
温昱哑口无言,便道:“你没必要这样。”
“所以你又要跟我闹吗?”
“不是……”
“你还上不上来了?”
温昱犹豫了片刻,乖乖躺在了他旁边。
谢子婴苦笑道:“我还没问你当年是怎么救我的、分别后你又去了哪里?那天夜里你失约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有,共生禁术是什么?”
温昱张了张口,还没回答,又被谢子婴打断了,“这些事我已经从殷逸那里知道了大概,只是想听你说,你别想瞒我,已经到现在这地步了,没意思的。”
温昱在墨蓝的幽暗中低声道了个“好”字,然后侧过身来,与他面对面侧躺着,又跟他对了视线,开始回忆道:“如殷逸所言,我对阴符令了解甚少,很多巫术都是厌姐教我的。那时候你气息很微弱,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人命的脆弱,害怕你再醒不过来,就动用了共生——说白了就是两人的血交融在一起,只是有一点弊端,也没什么问题,已经过去了。”
他这话说得很轻松,谢子婴却听得很烦躁,就不高兴道:“过不去!”
温昱道:“共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殷逸惯会胡说八道,你别信他。”
可问题是,共生禁术是巫觋说出来的,巫觋那番话实在没法让人不信。
谢子婴又问道:“那晚银杏树下的约定,你没忘吧?”
温昱看他情绪这么激动,忍俊不禁道:“早知道你这么记仇,我就该及时赴约的。”
“你别转移话题。”
温昱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他轻轻吸了口气,保持侧躺的姿势看着谢子婴笑,“那晚是因为遇到了巫觋——那时候他就在找我了,但我怕你追问,就没说已经跟他撞上了。”
谢子婴担忧地追问道:“他对你做什么没有?”
“就算有,也已经过去了,我当时不是好好的?”
“所以那天出了幻境,你才无论如何都不想跟巫觋碰上?”
“嗯。”
“还有呢?”
温昱轻笑道:“没有了,就这些。”
谢子婴没再追问什么,又趁着酒劲往前凑近了些,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低声承诺道:“放心,所有伤害过你们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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