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正沉溺在一派舞乐中,他面前的案上摆了几只空酒坛,怀里还抱了一只悠闲地品味着,不时还直起身拍手叫好。
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有人领着一队护卫跟了进来,又迅速分成两队把守在两侧,舞姬们见此,纷纷乱了舞步,惊慌失措地排成一列行礼,齐声唤道:“丞相,常大人。”
常青谊摆了下手,她们会意,便低着头退了出去。
方殊岩顿觉扫兴,假装没看到来人,继续倒酒喝,又自顾自地念叨:“这就走了,没意思。”
任清冉恭敬地见了个礼,用询问的口气轻唤道:“陛下?”
方殊岩轻哼一声,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不快,又不动声色地给往旁边挪了一点,给任清冉留了个位置,随后看向那些护卫,烦躁地道:“滚出去。”
常青谊很想说些什么,余光扫见任清冉兀自走上了前,只好看了一眼那些护卫,示意他们出去,然后默默地守在一侧。
任清冉将倒地的酒坛推到一处,又试探地凑近了些。
“陛下……”
方殊岩当即打断道:“这里没外人,别这么叫了,听着膈应。”
任清冉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棠儿与你总归是至亲。”
“我把一切都归还给他了,还想怎么样?”
“没有兵符,幽州要怎么办,齐方又怎么办?”
“与我无关。”他这句话说出来很果决,似乎并不害怕受万人唾骂。
任清冉不再说话,安静地坐在一侧。
过了片刻,方殊岩似乎更烦躁了些,便道:“与其在我身上白费功夫,不如早日找到陶政。”
任清冉道:“陶政想要的东西在我这里,他自会来找我。”
方殊岩错愕地看他一眼,随后又释然了,笑着道:“是啊,别人不一定能找到,但你一定能。”
说着拎了个杯子倒酒,然后推到任清冉面前。
任清冉并没有拒绝,仰头一口气喝了,遂搁下酒杯,抬手比划了两下,温声述说道:“棠儿这么大的时候,你还抱过他,那时他高兴过一阵子,没日没夜地勤苦读书,只是想在你这个皇叔面前讨一声赞许。后来宫里有人传了些闲言碎语,说先帝的死与你有关,又察觉你一次次疏远他,便一度不爱待在东宫了,他时常赖在赵太傅那里,明明很想到你面前追问真相,又怕得到失望的答案。”
方殊岩喝了一口酒后,眯了眯眼,没在意他这番话,只是问:“你呢,你不想问我吗?”
任清冉目光落在别处,没看他,而是淡声道:“想。”
“若我说三哥的死与我无关,你会信吗?”
任清冉平静地望着他,未置可否。
方殊岩自嘲地笑出一声,才道:“从小三哥就是所有人眼里的天之骄子,他文武双全,又仁善贤德,是天命所归、当之无愧的太子。而无论我做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废物,父皇也没少骂我烂泥扶不上墙。其实这点妒心还不至于让我怀恨,他毕竟是我三哥,渐渐地我便习惯了他们看我的目光,也不想再费劲讨好父皇了,只想得过一日且过一日。”
“直到三哥死在战场,我如愿以偿坐上了那个位置,和我想象的感觉一样——把所有瞧不上我的人都踩在脚下,看着他们目光中的不屑与不甘,却不得不对我俯首称臣。”
“我其实并不想害棠儿,只是那个位置待久了,很怕再次成为他们眼中的烂泥,更怕史书会把我写得一无是处。”
任清冉听了一阵,忽然打断道:“先帝到底是怎么死的?”m.sxynkj.ċöm
方殊岩听得一愣,而后竟坦然地答道:“宁哲让人找到我,希望我能登上那个位置,届时他便会退兵,而我只需送公主和亲,两国便可百年交好。他那点心思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无非是觉得我这个一无是处的皇子若在位,早晚会亡国罢了。我很清楚他打的什么主意,可他说陶政也被收买了,可能是因为不甘心吧,那一刻突然想到了你,一时冲动,就答应他了。”
任清冉感到很疑惑,便望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方殊岩笑了笑,道:“那时你刚来长安,还是个青涩的少年人,因着世袭的背景,年纪还轻,所有人都瞧不上你,听起来跟我多像啊,你却总一副豁达的样子,时常安静地跟在林公身后请教,为人谦恭和善、事事周到,我亲眼看着你一步步稳住根基、收揽了人心,三哥还对你十分信任,甚至废黜了世袭,建造了孔铭这个地方。”
“我就想,你都能做到,我怎么会做不到呢?突然就不甘心看别人脸色过活了,我也想让那些自命清高的老东西臣服于脚下,当宁哲跟我说陶政会保我坐上那个位置时,我就动摇了。”
任清冉道:“后来呢?”
方殊岩认真想了想,随后饮了一口酒,说道:“宁哲给过我一枚郸越的蛊毒,好像叫什么……催情蛊,你听名字就该猜到是什么东西——宁哲让我找机会给三哥服下,再安排一个郸越女人到他房中,事后他必为天下人唾弃,宗室也会考虑换人。其实这种事很平常,大不了便领进后宫,即便是寻常百姓,也只是街坊四邻会骂几句,有什么的?偏偏三哥不一样啊,他是贤德明君,百姓眼里就容不得他有一丝错处,若对方还是侵犯国土的郸越人,那他岂非万死难辞?可惜了,我转手交给陶政,这老东西竟然弄丢了。”
任清冉陷入了沉默,一旁的常青谊则欲言又止。
方殊岩扫他一眼,没在意,接着道:“宁哲此人城府不算深,但心思歹毒,我后来才知道催情蛊会害死人,也及时跟他断了联系,很怕哪天他也会这么害我。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从未想过害三哥的命,三哥的死若非意外,定是宁哲设计为之,与我无关。”
任清冉依旧缄口不言。
“你说我去到那边,三哥会怪我么?我害过他,还差点害死棠儿,”没等任清冉回答,方殊岩又自顾自地笑起来,喃喃道:“三哥会原谅我的,他跟我不一样……”
任清冉心下有了判断,却没打算表态,只是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那你呢,你来是想做什么,仅仅是讨要兵符么,我说过不在我这里,你为何不信?”
任清冉沉默了片刻,随后站起身来,恭敬地拱手作揖道:“还请陛下写一份罪己诏书,还青云派清白。”
方殊岩面容上时常带有的笑容忽地一凝,看起来并不太高兴。
任清冉又道:“青云派无辜,且于齐方来说是功臣,朝廷对不住他们,应该给他们一个交代!”
方殊岩却突然冷笑一声,道:“我向你坦白过往,仅仅因为你是任清冉,但你要孤抛开仅剩的颜面在天下人面前认错,不觉得强人所难么?”
“无妨,陛下再想一想,”任清冉说罢,又行了个礼,转身往外走去。
方殊岩似乎想到了什么,慌忙坐直身子,还故意提高了音量,“兵符还在陶政手上,他想要阴符令,你拿阴符令跟他换,真假无所谓,以你的手段,肯定有办法让他信以为真。”
任清冉脚步略微一顿,道:“我知道,多谢。”
方殊岩知道他还是不肯松口,一时情急道:“作为交换,孤也保了谢文诚二十年!”
任清冉这回停下来,回身看着他,没懂他的意思。
方殊岩接着道:“谢文诚次子并非亲生,而是从青云山带出来的!”sxynkj.ċöm
“是,孤有私心,陶政和巫觋一个手握重兵、一个掌握巫蛊幻术,由不得孤不怕,孤那时正需要一个被掐住了软肋、又能替孤牵制他们的人,恰巧他还是丞相,多合适,所以陶政屡次上书弹劾他,甚至越过他给我递奏疏,都被我一一归还给他了,就算没有遗诏,我也会保他!”
“那你后来为何又要杀他?”
“他有阴符令,即便孤不忌惮,陶政也不会放过他,而况他是丞相,若煽动百官造反,对孤来说也是个威胁,他若还在世,现在的朝堂恐怕已经天翻地覆了。”
“可阴符令不在他身上。”
“就算不在他身上,也在谢家长子身上,清冉,怀璧其罪啊!”
“……”
“无论如何,二十年来孤替他兜住了很多事,已经对得起他了,你还要逼我写罪己诏么?”
任清冉听后,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无奈地摇摇头,遂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孤不会写的!青云派的灭门案非孤一人所为,何以将所有罪过加于孤身上?”方殊岩越说越是气愤:“而况孤从未算计过你,孤对你问心无愧!这份罪己诏就算要写,也不是你任清冉来逼我写!”
任清冉仍旧不为所动。
常青谊本来是跟着任清冉走的,忽然就想不开,在即将走出大门时,又转身回去了,没心没肺地冲方殊岩行了个礼,口气带着些许怒意:“陛下当真对他问心无愧么,那你可知当年那枚催情蛊下在了谁身上?”
方殊岩神情稍微认真了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那枚催情蛊辗转落到了温谨手中,听起来多可笑,只因一点私心,就因为他是奉常,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毁了他!说到底也是你间接导致的,若不是你当初接下这个东西,又怎么会落到温谨手上,要不是温……要不是有人用内力护着他心脉,你以为他能安稳活到今日?你们都是罪魁祸首,还谈什么问心无愧!?”
“我不知道,陶政说过弄丢了……”方殊岩声气弱了些许,抬眼看向任清冉离去的方向——他正背对着他们站在殿门前,那个距离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他却没拦着常青谊,方殊岩还没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又听他温声道:“青谊,该走了。”
常青谊不甘心,又刻薄地补了一句,“是你叛国在先,我便没必要以礼相待,你勾结宁哲,对不起齐方和先帝,对不起棠儿,更对不起青云派上下千数人命,余生就加上他那一份愧疚吧。你愧对的人太多太多,他不会指望你冲着这份愧疚写罪己诏,但你想以‘面对他时问心无愧’为由感动你自己,我偏不让!”
毕竟还是有个太上皇的虚名在,常青谊默默把剩下的脏话憋回去,回身跟上了任清冉,看起来压抑着怒火,便没好气地问道:“去哪?”
任清冉只是淡声道:“轮到陶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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