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诚或许还郁结在心,转头就去了酒肆。印象里谢文诚的酒量和酒品都还行,喝不了太多,但不会一杯就醉,醉了也不会闹,那天明显是故意找借口砸了太尉府。
这天他自斟自饮了半坛,人就趴下了。好在是二楼雅间,酒肆掌柜知道他的身份,并没有赶人,也不敢动手叫他。
后来他迷迷糊糊清醒了些,就发现身上多了件披风,他直起身来,却差点将披风抖掉,还好有人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
谢文诚敏锐地看向手的主人,看清对方的脸后,才稍微收敛了防备心。
坐在他对面的是两个年纪相当的少年人,看起来比他小一点,可能是生来面善,让他没法戒备起来。他注意到当中有个少年人的衣服样式很怪,衣上白底金线绣纹,不是普通百姓衣着的样式,倒有点像巫人的穿着,而模样更是和谁有几分相像。
谢文诚不知不觉地盯着温昱看起来,谢子婴担心他看出什么,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开口时神情与话音都很自然,“谢丞相,你怎么了?”
谢文诚自觉有些无礼,连忙收回了目光,挑眉道:“你们是什么人?”
谢子婴总觉得一年前他们在幻境见过,一年后也许他还能想起来,便试探地回答:“谢丞相成亲的时候我们见过的,你忘了么?”
谢文诚费了良久功夫,才窥到当年短暂而不重要的一幕,但总算是记得的,“是你们?”
谢子婴道:“我们路过这里,怕丞相着凉,就顺手给了件披风,没想你会醒这么快——希望没给你造成困扰。”
“不会,”谢文诚闷声道:“多谢。”
两人短暂地沉默了一阵,最后禁不住尴尬的气氛,同时开口了。
谢子婴:“我……”
谢文诚:“你们……”
谢子婴就是没话找话,“我”半天是“我”不出来的,而谢文诚则是想问“你们还有什么事”,但同时开口说话,不免尴尬了。
谢文诚只好换了个话题,“你们也住在长安?”
谢子婴道:“是啊,好巧。”
谢文诚脸色缓和了些,又留意他俩总是一起的,忍不住问:“你们是兄弟么?”
谢子婴不明所以,面色很自然地回道:“不是,怎么了?”
“没什么,”谢文诚道:“二位怎么称呼?”
谢子婴犹疑了片刻,回道:“谢子婴。”
温昱并不想回答,但碍于面前的人是谢文诚,只好闷声道:“温昱。”
谢文诚惊诧道:“你姓温?”
温昱有点懵,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圆。谢子婴连忙道:“谢丞相别误会,他和青云山没有关系。”
这话说得他真是心虚,怎么可能没关系。
谢文诚连忙道:“抱歉。”
“无妨。”
也是这时候,谢子婴忽然察觉温昱那傻子正有意无意地与自己保持距离,似乎是害怕谢文诚看出什么来。
他忽然有点难过,愈发觉得愧对温昱。
其实谢子婴问过自己的心,很清楚当初来祭灵台找他,只是不想他出事,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跟他在一起,到了人前还是很怕被外人和他的爹娘知道他们的关系,也不敢想别人会用什么眼光来看他俩。
只是没想到后面会发展到行男女之事那一步,一次次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排斥,甚至产生了说不出的眷恋,到最后祭灵台上抱紧他的那一刻,谢子婴才发现有多舍不得这小兔崽子,有多想他好好活着。
他内心挣扎了良久,久到谢文诚叫他名字都没听到,直到温昱推了推他的胳膊,他才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怎么了?”
温昱皱眉看看他,目光示意一旁的谢文诚。
谢文诚道:“要是没什么事,我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了。”
谢子婴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出离开,心里是很想挽留的,但又清楚这是幻象,而有些东西也该放下了,他不该拿别人的性命来满足自己的私心,于是没留他,镇定地道:“后会有期。”壹趣妏敩
谢子婴站在原地目送谢文诚离去,温昱就默默地坐到一边喝酒,等谢文诚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楼梯口,温昱看他还不想回来,才踱步过去跟他并肩站在一起,也是一声不吭。
谢子婴注意到了他,才慢慢收敛了情绪,他微微侧过身来,没想到温昱也跟着侧了下身,两人很快面对而立。
谢子婴愣了一下。
温昱则一脸茫然,“怎么了?”
谢子婴故意凑近了些,却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的酒香。
也是温昱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就被谢子婴握住了肩膀,后者则倾身吻在了他的唇上。
温昱没想到他这么主动,毕竟他俩还在殷逸的地盘,有些事一旦发生,殷逸就能察觉端倪。
他担心给对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原本是想推开他的,但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一些事,随后不再犹豫,变被动为主动回应着他,引导他深入。
温昱的手一点点往后箍住他的腰,将他带近了些,谢子婴怕栽倒,不得已也只能回抱住温昱。得亏他俩个头差不多,谢子婴不至于占下风,不然大概会很丢人。
可惜这个相拥而吻并没有持续多久,温昱就小心推开了他,还故意退开一步,跟他保持一定距离。
谢子婴正疑惑着,一眼看清他身后呆愣的青年,脸瞬间红透了。
谢文诚也是没料到,连忙避开目光解释道:“我突然想起掉了很重要的东西……”
“……”
那一瞬间,谢子婴很想找个洞钻进去,尤其是齿缝间还残留着不浓不淡的酒香,脸红得更烫了。
温昱也很慌,正打算做些苍白的解释,却看见谢文诚仿佛没看到方才的一幕,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到桌边找东西去了。
桌上没看到,他就蹲下身看桌下,很快发现了一团皱巴巴的纸团,他捡起来后又直起身,估摸着还是有些慌乱,注意力不太集中,结果起身的时候一头撞在了桌子角。
“……”
谢子婴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谢文诚一手捂着额头,另一手抓着他的胳膊借力站起身,同时惊慌地道着谢。
谢子婴扶谢文诚坐下,又试着拿开他的手查看伤处,还好后者并没有拒绝,很快露出了额头一小块淤青。
谢文诚就仿佛撞坏了脑袋似的,又扒开他的手继续捂住额头,“无碍,你别在意,不要管我。”
还是温昱适时地递过来一块湿帕,谢子婴注意到手帕间有极淡的荧光附着,便接过来给谢文诚敷上。
后来谢文诚就捂着额头坐在桌前,温昱和谢子婴坐在对面,三人都一声不吭,周遭安静得让人尴尬。
谢子婴迟疑良久,才清了清嗓子,别开目光,试着对谢文诚道:“对不起。”
谢文诚略微抬头看他,“怎么了?”
谢子婴不想把话说太直白,讲出来也很不好意思,便主动凑到了温昱旁边,后者想躲开,他便将其按住了,对谢文诚道:“谢丞相,我们无意给你造成困扰。”
谢文诚这回把手放下了,正视着谢子婴,开口时还有意放缓了口气,“你道歉是因为你们的事?”
谢子婴无话可说,便点了个头。
谢文诚无奈地笑出一声,道:“方才唐突了,对不住。”
温昱不吭声。
谢子婴摆手道:“与丞相无关。”
谢文诚道:“既然都没什么事,就别有负担。”
温昱忽然吱了一声,“多谢。”
谢文诚下意识地看向他,担心再次唐突,又礼貌地收回了目光。
接着又一阵沉默。
片刻后,谢文诚开口道:“所以你们真正的关系……”
谢子婴没犹豫,就道:“是。”
谢文诚想了想,“你们家里同意么?”
温昱想要说什么,被谢子婴按了回去,他看向谢文诚,坦然地问道:“若丞相之子喜欢男子,丞相会同意吗?”
谢文诚不假思索道:“我只要求他无愧于心,其余的并不想多加干涉,只要是他喜欢的,谁都可以,我希望他能为他和他喜欢的人而活。”
“要做到不去迎合世俗的目光很难,对抗世间的后果往往是令自己遍体鳞伤。但如果你眼里的对方重要到超越世间大多数的东西,那就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了。”
仿佛压了很久的石头轰然落地,谢子婴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轻松,余光瞥见温昱的唇畔也有了笑意,一时有了说不出的满足。
他斟酌良久,才笑道:“谢谢。”
温昱刚开始都没吱声,这时忽然冒出一句,“谢丞相,能不能向你提一个小小的请求。”
谢子婴瞄他一眼,不知道他想干嘛。
谢文诚问道:“什么?”
温昱面容上又没了笑意,看起来多了几分认真,“之前忘了说,谢丞相的相貌与子婴故去的兄长很相像,所以我们才会照看谢丞相。”
谢子婴一脸懵,小声问道:“你干嘛?”
温昱不吱声了,等着谢文诚的下文。
谢文诚倒是没在意,道:“无妨,还是多谢你们。”
温昱道:“所以……上次丞相形色匆忙,没来得及跟你好好道别,这次走之前能不能让子婴抱一抱你?”
谢文诚怔愣了一下,目光转向谢子婴。谢子婴正要拒绝,就听谢文诚温声应道:“好啊。”
谢子婴一直都是懵的,不明白温昱为什么忽然这样,被谢文诚轻轻拥住时人还是僵硬的,直到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的虚无感,他才魔怔似的回过神。www.sxynkj.ċöm
他脑海中忽然涌现出从前关于谢文诚的种种,差点没忍住眼泪,看见温昱的一瞬,又把那点酸涩憋回去了。
即便这个人身上没有温热,谢子婴很清楚他不是谢文诚,但还是很舍不得放开。
他最后稍微用力回抱了一下谢文诚,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他,再面对面时,已经调整好情绪,“多谢。”
谢文诚不理解他的情绪来源,并没有多心,只是下意识温声问道:“没事吧?”
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了,谢子婴看了过去。温昱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打开门,却差点跟一张债主脸撞上。
温昱面上短暂的温和彻底烟消云散,也摆上他的标准臭脸,没好气道:“什么事?”
殷逸哼道:“你又莫名其妙凶我。”
温昱正要怼他,他身后的任思齐忽然兴高采烈地叫了一声,“哥!”
温昱愣了愣,见他一副天真的模样,便懒得跟他计较,把他们仨让了进去。
谢余真看见谢文诚就想叫人,谢子婴及时咳嗽一声打断了,提醒他别乱叫。
而殷逸看向谢文诚,竟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谢丞相。”
谢文诚作揖回了一礼,随后看向谢子婴道:“走了。”
谢子婴虽然舍不得,但还是点头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谢文诚没再说什么,错身离开了。
待人走开,殷逸才一脸凝重地道:“子婴,出意外了。”
谢子婴道:“什么啊?”
殷逸道:“幻境里还有其他人。”
“?”
温昱也皱眉道:“什么意思?”
谢子婴:“怎么回事?”
殷逸格外认真道:“这里是我的地盘,谁进来我都能察觉到,但也有一种情况我无法探知——若对方是幻境里英灵的原身,我会下意识把他当作幻影,不会当作入侵者。”
谢子婴道:“你之前强开幻境时,不是说过只有温氏直系遗孤吗?”
殷逸摇摇头,问道:“你们进幻境之前有没有触碰到什么人?”
谢子婴已经记不清了,温昱话忽然插话道:“有,任清冉。”
任思齐惊讶道:“我爹也在?”
是了,当时情况危急,任清冉夺了一把刀站出来护着他们,极有可能触碰到他们。
殷逸点头道:“这就对了。他与你们有所触碰,所以被牵扯进来了。”
任思齐急切地追问道:“那我爹在哪?”
殷逸摇头道:“抱歉,幻境里有他的幻影,我无法探知到。”
毕竟幻境不是什么好地方,谢子婴难免也有些担忧,“什么办法都没有吗?”
殷逸宽慰道:“你们且放心,幻境里重现的一切,是青云弟子生前挥之不去的执念献祭而成。而人的执念会随时间逐渐减弱,也就是有一定寿命,待幻境重现结束,所有的一切会跟着消散,届时困在幻境里的人也能平安出来。”
谢子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老人的声音:“禅儿,别信他。”
谢子婴震惊之余,下意识环顾起四周,想寻找声音来源——没记错的话,这个声音应该是上次幻境里的温册。
温昱察觉到不对劲,担忧地问:“怎么了?”
谢子婴摇了摇头,无意间与殷逸一对视线。
殷逸倒是没察觉异常,冲他笑笑,提醒道:“走了。”
很奇怪。上回温册让他别信温昱,但最后温昱对他根本没恶意,这次又是殷逸,他不知道该不该信了。再者他说他是温册,却也没有自证身份。
再往下想,谢子婴心里又要愧对殷逸了,于是他决心谁也不信,上前叫了殷逸一声。
殷逸侧头来看他,“怎么?”
谢子婴装出一时兴起的模样问道:“你说这世间有没有魂魄一说——就是人死后会不会还有意念残存?如果没有,阴兵的存在怎么解释?”
殷逸轻笑一声,道:“人死后意念消散,除了一副僵硬的躯体,什么都不会留下,没有魂魄一说。我们所说的幻境里的英灵不过是执念深重,又有世间未知的外力控制,才有了幻境重现,而阴兵也只是被执念控制的躯体罢了。”
“那为什么我们能跟幻境里的人对话?”
殷逸道:“这只是幻境对周遭变化的应答。子婴,我知道你希望谢丞相还在,但人死后什么都没了,幻境里的一切不过是肉眼给你编织的一场梦,他们本人除却强烈的执念,什么也没有。”
温昱跟过来扶过他的肩膀,也道:“他说得对,幻境里的谢伯父不过是幻象自发形成的应答,没有魂魄一说。”
得到这个答案,谢子婴心里是有些难受的,他沉默了一阵,才再次发问:“那他们会察觉我们不对劲吗?”
温昱道:“不会,他们是虚假,而我们是真实,就这么简单。执念不是意念,只是为控制阴兵而凝聚在一起的力量,最后才形成了阴符令意念。”
谢子婴再次陷入沉默,脑中又响起了那个声音。
“子婴,他们在骗你,世间的魂魄就是所谓的意念,只不过飘荡在世间,你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阴符令意念与人的意念不同,就如世间草木,没有感情,你不要轻信他们。我是你的祖父温册,当年是巫厌告诉我对抗阴兵之法,我才得以以这种方式留存世间,只要你想,你还能再见到你爹。”
谢子婴没作回应,身边的温昱察觉了异常,轻声问:“怎么了?”
谢子婴轻轻摇了摇头,看向殷逸道:“殷逸,你信我么?”
殷逸莞尔道:“信,你呢?”
后半句就让他有些心虚。但既然问出口了,就说明他并不太相信那个所谓的温册。他问殷逸这些问题,也是为了判断这个声音的主人是否在骗他或者有恶意。
“
谢子婴因为心虚犹豫了一瞬,却被殷逸看在了眼里,他一声不吭,见谢子婴要回答了,便故意错身走出了门,只搁下一句,“别磨磨蹭蹭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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