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感受到鸡毛掸子再次落到身上,便只听到外头来报:“老夫人到!”
祖母在两位女婢搀扶下进来,其中一位正是阿翠,她是位温和慈祥,满鬓银发的老人家了,与我昔年在她膝下已完全不一样了,我正欲行礼,却已被她一把揽入怀中,她“心肝宝贝”地叫起来,我却忍不住抽泣起来,一边又扶她在堂上坐下。
母亲此时形容不再像之前那样可怖,鸡毛掸子也交由女婢拿至一旁了。
母亲向祖母请安:“母亲大人慈安!”祖母自个儿用帕子为我擦了擦泪珠,轻抚我后背,马上便训斥母亲道:“若是我晚来一步,洲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如何交代!”
母亲此时仍不服气:“儿媳管教女儿,也是为她长远考虑!”
“管教孩子仍是你夫君的事,你只管顾好这孩子起居日常,何要你来插手?”
我深知母亲与祖母向来脾性是不合的,多年来,母亲也只是尽子女本分,从不越矩,但也从不亲热,祖母总叹没个女儿能陪她解闷,直至祖父驾鹤西去,祖母越发忧愁,遂搬到郊外庄子里去住了,我出生后,祖母自是十分欢喜,我洗三宴,周岁宴俱都比两位哥哥都隆重许多,比普通人家的嫡长子还要风光气派几分。
记得幼时与人斗蟋蟀,对方的蟋蟀不敌我那只常胜将军,偏偏气性又小,自己那只又丑又小的黑蟋蟀惨死在我常胜将军手上,竟然一脚上来将我常胜将军给踩死。偏偏我又是个不肯相让的,气不过在地上随手抓起一把石子朝他扔过去,那家伙被迷了眼睛,又被我上前甩了两个打耳光,竟没出息地跑回家告他那个乡长父亲去了。
那乡长上门来为难爹爹,爹使了些银钱仍不能解决,母亲只管推我去赔礼道歉,八九岁的小丫头是最倔的时候,使小性子不去,爹爹生意受阻,也欲使我登门,祖母却出来训斥:“女儿家最重要的是那份心性,你此时为着一件小事,让她受人欺压,才向人低头,将她心性磨了,日后岂不是怕事之徒,如何立足?”爹听了这话,才就此作罢。自此整条街上,都知师家是极爱女儿的人家,上门为两位哥哥说亲的媒人都快踏破了门槛。
现下凭母亲那样的口无遮拦的火爆脾气,不知局面将要如何,我一面担忧祖母动气,一面又恐母亲委屈,婆媳不睦,思及此,才隐隐有后悔之意。
祖母又道:“我也不是个没道理的老太婆,阻拦你同娘家走的近,这多年来,你那弟媳如何如何,我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并不多管,洲儿还太小,不懂大人之间的事,偶尔任性妄为,与你那弟媳有个冲突,倘那白氏是个值得尊敬的长辈,洲儿我自亲来教训,而今你为了那一等人物,却要教训我的宝贝孙女,我便第一个不肯!”
祖母语气平和,母亲听的竟垂下泪来,不再言语。此时父亲也在众人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跨进厅来,家里一时好不热闹,父亲一向也是偏爱我的,我心中更觉安稳。
他先像祖母行礼作揖,并道:“母亲切勿动气伤身,晴晴的脾气您向来也是知道的,您要多担待,此事云儿那几个丫头已经将事情原委都告知于我,儿子会有公正决断的。”
父亲此时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说:“你这一挨打,可真是兴师动众,还不快快退下反省,还想等着你大哥哥与大嫂嫂也来此吗?”
我亦配合父亲,这就行礼离开了。
阿翠搀着我左手,扶我回房,右手此刻动弹不得,我情绪稍稍稳定,便问:“祖母可是你请来的?”
“是,我看见夫人动了气,便乘乱出去找了老夫人来!”,她声音都有些弱弱的,想必也是害怕了。
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右边的伤口又痛了起来,忍不住发声,面色也白了几分,阿翠此时哭出眼泪来:“都怪我,早知如此,便该拦着小姐!”
我强笑,道:“无妨,只是以后不要再轻易去打扰祖母,连累她老人家为我担心,我心有不忍。”
阿翠应“好”。
我们主仆二人回到院子时,只见一男子身材高挑,脚步翻飞,来回踱步,似有焦急神色。
我此时心思仍在留春居中,不知祖母与爹娘该当如何,因此也无心应客,走近看来人是云自清,我却也不愿搭理,不愿再瞧他。只自顾自地转入屏风后去,进了房门,将其反锁。
我斜靠在床沿,心中思绪万千,只隐约听得阿翠与他交谈。不知何时,我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这一睡便是两个时辰,再起来外面已经掌灯了。
我刚想唤阿翠,右臂疼起来才知午后闹剧并不是梦境,房门也被我反锁,便稍稍整理推开房门出去,只见厅上两人俱在,正是阿翠与云自清,皆垂眸不语,敛气无神。
阿翠过来搀我,云自清也起身,他紧紧地盯着我,流露出关切担忧之感,我忍不住唤了他一句“宥哥哥”,他才回过神来。师家与杜家是邻家,我爹与他爹关系也近,自然我们小辈也亲近些。
只是我们性子相差甚大,他是个端庄儒雅的君子,远近闻名的孝子,我不过是个调皮捣蛋的丫头,有仇必报的小女子。幼时我也常常捉弄他,但他一概领受着,从不恼怒,亦从不报复,久而久之,我便也觉得没甚意思,反而多添几丝愧疚。
云自清听到我唤他,立马撇过脸去,将带来的药箱打开,脸上多了几分悲戚神色,看的出来他是真的担心挂念,我不愿拂他好意,又知他医术高超,便轻挽起袖子,现出伤口来。
那雪藕一般白嫩的两条手臂,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红伤痕,我看了之后更觉疼痛,眼里不知不觉中噙满了泪,云自清以为我如此怕疼,更加不敢用力。
阿翠从房里拿了一个软枕让我垫着,云自清轻声同我说:“要是怕疼便闭上眼!”说着一只温暖有力却骨节分明的手递过来,他又道:“若是还忍不了,你便咬我!”我心下一惊,想:“医者最重双手,他竟肯将手递与我咬着,怕是对我好的有些过了,这实令我惶恐。”云自清似是也觉越矩,又见我迟迟没有回应,手又慢慢地缩了回去。
阿翠是个极伶俐的丫头,赶忙递了块毛巾过来,道:“杜公子照料病人竟也不知轻重了,连手都不稀得顾了,我们小姐可是个体谅大夫的好小姐!”
我笑道:“我咬毛巾就行了,想起关公刮骨疗毒,我这点小伤倒是矫情了。”
云自清也强笑道:“说的极是!”
云自清极认真地观摩着我的伤口,我细细地端详起他来:“生的一张方正的脸,平白无故总给人威严果敢之意,其实却是个细心温柔的男子,眉浓而弯,脸色显出一种肌肤光泽的白皙,笑起来也是浅浅的,颇有几分儒雅之感。”
他明明紧盯着我的伤口,不知怎地竟察觉到我在看他,忽地问我:“妹妹可看出了什么?”我被他问的一时语塞,紧张地转起了衣带,本不知该如何答他,脑中不知怎么灵光乍现,道:“我瞧宥哥哥生的好看!”
他笑了,笑的极其明媚妩人,我自知笑起来没他好看,便发出“哈哈哈”的声音来扮个小丑。
阿翠端来一盆热水,为我清创伤口,云自清却使阿翠退下,说:“我来吧!”
他比阿翠还细心上十倍不止,每触及我肌肤,总问一声“可弄疼你了?”我后来答得不耐烦了,只以摇头来应。
后又为我敷药,我见他启封一罐,里面的药膏呈明黄色,闻之却有一股清香气味,不禁好奇道:“这药怎这般好闻?”
“我知你极不喜刺鼻气味,便在药中加了几味不影响药性的香料,这样一来便掩盖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后来再也没忘掉。
为我包好纱布,那是一个傻气的蝴蝶结,天色已极晚了,我欲留他吃晚膳,他却不肯了。阿翠端上来的凤梨酥硬是塞与他,他才勉强吃了两个。www.sxynkj.ċöm
阿翠将四角的灯都点上,才来我跟前细数宥哥哥的好:“小姐,你可知是谁帮我请的老夫人来救你!”
“那人前脚刚走,你这么快就让我猜谜,我都懒得理你!”
阿翠仍是不气馁,又道:“当时满院子的人看见夫人动怒,没人敢去与我一起套车,幸碰上了杜公子,真是万幸!”
我叹了一声,摸了摸阿翠的头,道:“希望我们接下来的日子是万幸才好!可等着被爹娘与祖母发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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