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一声响,天河水倾覆。
应天城并没有直接走出寒冬,进入盛夏酷暑,而是如期的迎接着一场场的春雨洗礼。
大地被一遍遍的洗刷着,带走了积攒了一个冬季的尘埃和污垢。
经过一开始的几场大暴雨之后,春雨也就慢慢的小了起来,如丝线一样的为整座江南披上了一层薄幕。
为了预防可能发生的长江两岸汛情,朝廷再一次下旨,命去冬离京调运粮草赈济地方雪情的十多万京军官兵,照旧留镇地方,以防汛情发生,直到钦天监确认洪武二十八年,长江两岸不会有汛情发生才会回京。
应天西城,诸军大营附近的一片空地上,已经有两座巨大的法台被一层层的建造起来。
朝廷去年便定下了,要在今年召开fo道两门的水陆法会和斋醮科仪,好借此为在天先皇考孝慈皇后祈福,能让其在天享无尽福泽。
于是,最近应天城里的僧袍和道袍便愈发的多了起来。
尽管皇室永远都不可能公开承认,这是为了驯服两教,但两教之中有头有面,一个个可谓是‘占山为王’的人物,都亲自或是派了亲传弟子前来应天。
就是为了应对祈福大会后,朝廷可能推动的新风向。
“等祈福大会结束,你就要离京前往河南、关中等地巡视了吧。”朱高炽手里错开花生米的外衣,塞进嘴里,咀嚼着歪头对着身边的朱允熥询问道。
朱允熥正盯着眼前不远处的戏台子,手中配合的打着节奏,看了一眼在他们这些皇孙一辈前面的老爷子和老爹,还有准备离京继续办差的老二叔以及在京部分功勋。
他头也不回,只是晃了晃,回道:“是这样定的,走漕运到徐州府,转向河南道,沿河上溯,一路到关中。如果可能的话,我自己还想再巡视一边河西。”
朱高炽目光微微一动,算了一下这条路线需要耗费的时间,然后看向另一侧,由宫中妃嫔及太孙府女眷、在京勋贵家女眷组成的看台。
随后低声道:“这么一算,你今年都不一定能赶回来。太孙妃和太孙侧妃,大概过了中秋,就到了待产期了吧。”
朱允熥这时候终于是转过头,看向小胖,平静的笑了笑:“巡视河南及关中的事情,本来老早就是要做的,从我爹开始,只是因为之前的事情一直被耽搁了。同时,朝廷巡视中原及西北,也是不可或缺的,终究是要走一趟。”
自从秦汉开始,乃至隋唐,整个关中和河南,早就被历朝历代给祸祸的沉重不堪,土地盐碱化、地下水污染。而更重要的是,随着江南的进一步开发,经济中心已经是不可避免的开始南移。
但即便如此,关中和河南等地,仍然是帝国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辽阔的土地,因为皇族和朝廷的消失,再一次的成为了帝国的产粮重地。而且随着大明对九边的驻步建设,昔日的大河两岸,也承担起了支援九边的作用。
九边稳,则大明稳。
河南关中乱,则九边危。
皆是,草原上那些好似是永远都杀不完的狼子野心,便又会骑在马背上,走在他们的先祖们走过的道路上,侵入中原。
朱高炽想了想,觉得自己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便转口道:“河西原本不在计划之内,临时添加,是为了去找凉国公?”
朱允熥点点头:“去看看我这位舅姥爷,也是顺道想要看看我大明能否重现前唐安西都护旧事。”
朱高炽耸耸肩,对此不置可否。
大明想要重现前唐安西事,关键却并不是在河西以西,还是在九边塞北之外。
只有在九边之外将前元余孽给彻底打趴下,打服气,打碎他们的傲气和野心,大明才有可能和机会,重新整顿军马,调转北方及西北的军事部署,将帝国的力量投送到河西以西。
戏台上,传来一声惊堂鼓。
朱允熥和朱高炽同时默默的看向戏台。
演的似乎是前宋的十二道金牌戏。
朱允熥默默的看了一眼前面,陪坐在老爷子周围的大明功勋们,脸上微微一笑。
似乎今天这出戏别有用意呢。
“飞孤军不可久留,乞令班师。一日奉十二金字牌。飞愤惋泣下,东向再拜,曰:‘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戏台上,十二块木牌子替代了金牌,传教台前。
那武生便已是满面怆然,泪流满襟。
朱允熥又微微皱起眉,这出戏合该是让朝堂文官们来看的才是啊。
搞不懂这些,他只好抬起头看了看天色。
今天是钦天监选出来的好日子,下了大半个月的朦胧细雨,昨日放晴,今日气温便显得暖和了一些,正正好是宫中设台听戏的好时候。
“贼天误某!”
戏台上,扮演岳飞的武生忽的怒指苍穹,悲怆万分,几欲万念俱寂,一声怒吼,随后便是一个直挺挺的背摔在地,太上砰砰作响,鼓声大动。
朱允熥眉头一挑:“回头安排下,这出戏再让六部、三法司、五寺各部司衙门看一看。”
朱高炽斜眼看向朱允熥,撇撇嘴:“晓得了。”
“好!”
前头,看戏的功勋们,齐声喝彩。
朱元璋坐在正中间的位置,表演式的从孙狗儿捧来的钱盘子里取了几枚黄金铸造的通宝,丢向戏台前。
随后,朱标和一众功勋武将,便也各自将宫中准备好的赏钱,给丢向戏台。
……
兰考,大明河南道开封府辖县也。
春秋称户牖(you),战国设邑,自此成为一方百姓群聚之地。
《说文》解牖,乃曰:牖,穿壁以木为交窗也。段注:交窗者,以木横直为之,即今之窗也。在墙曰牖,在屋曰窗。
有门户窗落之意。
而用在兰考,这门户窗落,便是为了看住那条奔流千万年,改道无数次的华夏之母,黄河。
自前宋、前元黄河改道之后,兰考便成了黄口畔,千里太行堤的一处险要关键之地。
兰考去西八十里,便是六朝古都开封府。
河南道段大河决,则开封没(mo)。
千里的太行堤挡不住这条逐渐从母亲河变成祸河的洪峰,两岸数十府县、数百万黎民,一辈子从出生到入土,都是伴随着这条大河。
亦或是,入土之后,仍被淹没于大河河床之下。
淤烂万里。
时维三月。
江南的濛濛细雨,终于是吹到了中原故地。
江南乌衣巷里,女娘们手中的针线雨,到了中原故地,似乎也就穿越了时空,回到了万年前大地先民们的洪荒时代,一切都是粗暴的。
大雨倾盆,溪流成河,山涧化江,土崩山裂。
千里大河,泥沙滚滚,太行大堤,风雨飘摇。
一切,都变得如同万年以前,中原先民们,在那洪荒之中为了种族的延续,需要拼尽一切去争取最微小的可能。
“老刘爷!”
“老刘爷!”
“上面怕是不行了,泥浆越来越多了!”
“咱们这里恐怕也是撑不住了啊。”
“呸……啊呸……”
“老刘爷!”
暴雨之中,奔流大河高堤上,一件蓑衣,顶着狂风身子前倾下压,抬着一只手压住头顶的斗笠,低着头沿着河堤往东走,不时的抬起头朝着四周呼喊着。
只是雨太大,风太密,声音离开了嘴就被吹散,消磨在这场风雨之中。
整条河堤上,还有不少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家住附近三义乡(今三义寨乡)的河工。
河堤的转角处,只见一名上了年纪,已经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一名少年的陪伴下,忧心忡忡的蹲在一块河堤大石上。
老人目光焦虑的看着眼前的大河。
往日里,无风无浪,风平浪静的大河,灌溉滋养着两岸千里之地的良田。
可是一旦上游大雨,洪峰一波高过一波,这条河就成了破家灭门的灾难。
老人的目光从脚下的河堤,一路看到了对面的河堤。
整个河面上,黄龙狂卷,掀起阵阵巨浪,无数的暗流涌动,在河面上画出一个个流动的圆圈。
遍布整个河面的,横截面被巨力撕扯端的木桩首尾相连。
一旦被圆圈吸住便会立马扎进满是黄泥翻滚的河水里,然后在下游数十米、数百米,乃是数十里外才会重新浮出水面。
狂风、暴雨、巨浪、洪峰。
老人却好似是石猴一样,定定的立在大石上。
身边的少年脸色紧张,嘴唇已经发白,瞳孔中带着恐惧。
“爷……爷爷……我们回家吧……”
老人回过头,皱眉看向少年:“回家?这河堤要是溃了,我们也就没有家了!”
少年脸色愈发的白了,虽然这条河年年有洪峰大水,可今年却明显不同于往年,自他出世记事开始,就没有见多这么大的洪峰水流。sxynkj.ċöm
脚下厚实的大堤,在这黄沙巨浪下,好似是在一阵阵的晃动着。
“可是……可是,老五叔已经带着人去县城了,县老爷马上就会带着人过来了。”
少年终究还是畏惧眼前这条完全变了样子的大河,心中只想着能早早的回家。
老人再一次的回头,瞪着孙儿,想要训斥一番,终究还是弱了下来,长叹一声,伸手拍拍孙儿头顶的斗笠。
“等其他人来了,你跟着回村子里。”
“往后好生的学着,爷爷在这里待了一辈子,种了一辈子的地,也当了一辈子的河工。就希望着你们,你们这些小子,能真的将这条河给制服了。”
少年并不懂老人的意思,听到能回家,便不顾的点着头。
随后站起身,想要找到同村的叔伯们,好带自己回家。
少年站起身就看到西边河堤赶过来的几人,脸上立马露出喜色,伸手一直,低头对着老人喊着:“爷爷,是四叔他们过来了!”
老人双手撑着膝盖颤巍巍的站起来,抬头看向西边。
刘四一路从上游寻了过来,终于看到带着孙子盯着这条逆河的老刘爷,赶忙加快速度赶了过来。
“老刘爷,上游……上游……上游有洪峰!”
“洪峰!”
老刘爷眼一急,伸手便抽了刘四一巴掌,瞪着眼道:“说清楚了,头前这道洪峰刚过去,怎么会这么快又有洪峰过来!”
刘四看了一眼老刘爷身边的小孙子,回头招呼了同村的另一人:“带着小刘子回家,告诉村里面该准备都准备好!”
那人是随了刘四一同从上游赶回来,听到这话,立马带着小刘子往大堤下的三义乡赶回去。
等到人走了。
老刘爷的脸色也已经变得难看起来。
“真的又有洪峰要过来了?”
刘四重重的点着头:“我看的明白,头前洪峰平稳过去后,河面降了三尺有余,可是暗流却更多了。上面定然是生了淤塞,要是上面不溃,等到淤塞被上面的洪峰冲开,我们兰考就要完蛋了!”
老刘爷的脸色已经一片黑灰,嘴唇不断的颤抖着:“上游……上游是开封,怎么可能让大堤溃了……”
刘四不断的回头看向黄龙越来越盛的大河:“下游归德府的桃园关、丁家道口、刘家口上个月就开始加派了人手,独独我们这里,那曹贪连月不动声色,整日里高坐衙门,也不知在做些什么!今年这河要是溃,就得溃在咱们兰考县这里!”
刘四此刻心乱如麻。
自此开年之后,大河两岸的府县,都开始按例增派人手上堤看守,备料河堤,就为了防备可能的春汛溃堤。
偏偏兰考县那个姓曹的狗贪官,去岁过夏之后才上任,狗屁不通,更对河道工务的事情撒手不管。
明明入冬的时候,就该乘着河水减少,修补加固去年没有来得及整修的河堤,偏生这厮整日就躲在县衙听曲看戏。壹趣妏敩
整个黄河这千里太行大堤,今年要是溃,活该就得溃在兰考县!
老刘爷一下子就跌坐在了大堤上,溅起一片雨水,弄得满身泥浆。
刘四几人顿时慌乱,赶忙上前,将老刘爷搀扶了起来。
“老刘爷,您可要撑住不能倒啊!”
“您当了五十年的河工,这条河没人比你更熟悉了!咱们兰考县这一次能不能撑过去,全靠您老了。”
刘四真的是急了,上游肯定是淤塞了。
说不准就是淤在开封府城那边。
如果真是这样,那边肯定会想办法给淤塞冲开,哪怕是拼了人命也要带着东西到河里给淤塞炸开。
要是真的这么做的话,兰考这边就得迎接一道经过淤塞不断加强的超级洪峰。
刘四嘴唇流出了一丝血水,他惶恐的看着身边奔流速度已经肉眼可见越来越快的大河。
老刘爷现在整个人只能靠在同村的壮年身上:“完了!全完了!兰考县撑不过了!”
……
“怎么可能撑不过去!”
“本官的兰考县,乃是大河门户!”
“更大的洪峰?”
“便是来了,本县便在下游县界炸了河堤,本县治下兰考百姓,自然无虞。”
兰考县城。
满城,唯有城中四条大道连通的县衙修建的最是瞩目。
衙门外是瓢泼风雨,影壁后,却是妓子唱曲,火炉围坐,大鲤咸菜炖豆腐。
兰考县县令曹智圣,左手端着瓷碟,右手捏着筷子在如同大河翻滚一般的铁锅里搅动着,挑起一块老豆腐,吹了两口气送入嘴里。
随后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吸了一口气,又吐出一口气,滚烫的老豆腐变凉下肚。
随后又拿着勺子,盛起一小碗的咸菜豆腐鱼汤,慢条细理的尝了几口。
鱼肉未曾动过。
用曹知县的话来说,这叫借味,吃的是咸菜豆腐。
吃了豆腐,喝了咸菜鱼汤的曹智圣,才再一次的转头看向廊外。
几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脚下是夹着黄泥草鞋的河工汉子。
“炸堤吧。”
“就炸下游,咱们和隔壁归德府搭界的那段河堤。”
“水不进咱们兰考,百姓便怪不到本县。流不进咱们开封府,府尊便罚不了本县。”
“什么劳什子的洪峰,归德府开年就在用工,想来是能扛得住的。”
立在暴雨之中,脚下的黄泥已经被一遍遍冲刷,却一直不曾冲刷干净的河工们,脸上不由的流露出愤怒。
“县尊,现在炸河堤,恐怕也来不及了!”
“再者说,就算是敢在洪峰赶来前,炸了河堤,淹不到我们兰考县,可归德府就要被淹了。到时候咱们开封府没事,归德府出了事,这炸河堤的罪名,朝廷也要按在我们身上啊。”
说着话,几名从三义村黄河河堤上赶过来的河工,便齐齐的跪在了地上。
雨水,一遍一遍的从他们的身上拍过。
就好似是在那大河里,屹立着的几颗顽石。
只等什么时候,更大的洪峰到来,这几颗顽石也就会被卷入汹涌的暗流之中。
真要继续吃豆腐喝汤听曲的曹智圣,顿时双目竖起,拍着筷子就砸在了桌子上,噌的一下站起身,正脸看向廊外的这几名河工。
“本县的话,在兰考不管用了吗!”
“来人!”
随着曹智圣一声令下,一帮差役立马不知从何处冲了进来。
“县尊。”
曹智圣一派挥斥方遒的模样,沉眉冷目:“你们带着人,押着他们,去下游河道上,将河堤炸了!”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还不够分量。
曹智圣继续怒斥道:“谁若是不听,本县便斩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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