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苦寒,首先就体现在了吃上面。
即便帝国已经平稳的度过了二十八年,然而在远离京师的边关戍堡里,在风雪之中默默的守卫着帝国安宁的边军将士们,依旧只能用最简单的几样食物,作为这个大年夜的晚饭。
几口大锅一字排开。
锅很多,可是锅里的东西都却是一样的。
半锅取自戍堡外的干净积雪。
边关上总是吃不完的冷冻牛羊肉。
将士们自己用黄豆子做的老豆腐。
黄豆子泡水发芽的豆芽。
再配上几根从雪地最下面刨出来的,在边关最紧缺的绿野菜。
佐料有多少便放多少。
大铁勺在锅里面毫不吝啬力气的转动着搅拌着,当香味充满整个戍堡后。
年夜饭也就成了。
有鉴于新任总旗官是个出身高贵的人。
戍堡里,今年特意多烤了一只肥羊,另外还油水管够的煎了满满一竹篮的鸡蛋面饼。
“总旗,这是老把头为您煎的鸡蛋,您快趁热尝尝。”
一名小旗官为朱允炆送来了一只碗,满脸堆着笑容。
碗里面,还有一只被煎的金黄的鸡蛋。
无论朝廷如何下功夫,边关总还是缺衣少食的。
那些个鸡蛋面饼,也就是被鸡蛋液染了一层淡黄色。
而原本这些鸡蛋,还都是一两个月前便开始慢慢积攒下来的。
留着的,便就是为了今天这一顿年夜饭。
朱允炆接过碗筷,看向周围聚集着的将士们。
他伸手将碗送到了面前一口铁锅上,慢慢倾斜手中的碗。
那煎鸡蛋便从碗里滑进了热气腾腾的锅里。
“给小四吃吧,他前几日出去巡哨,给尾椎骨摔伤了,吃点补补。”
不远处人群之中,一名个头最矮的年轻边军官兵,本就被戍堡里的热气给烤的红通通的脸,立马再红了一些。
而其他人,则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红着脸的小四低吼着咆哮了一声:“等明年开了春,我小四要当咱们戍堡杀狼崽子最多的人!”
负责戍堡伙食的老把头,手中握着大铁勺,在锅里转了一圈,便将那枚煎鸡蛋和满满一勺子的肉,盛进了小四的碗里。
“吃吧你!总旗赏给你的煎鸡蛋,吃完了好生养生,看你明年能杀几只狼崽子。”
周围又是一阵爆笑声。
小四也是今年才来戍堡的。
身为军户,他是在父亲去岁战死之后,接到边军的征调军令赶到戍堡来顶替父亲为帝国戍守边关的。
作为戍堡里最小的,小四总是会被这帮丘八叔伯戏弄。
小四恶狠狠的将吸满了汤汁的煎鸡蛋塞进嘴里。
涨红着,嗡嗡道:“我定然是杀狼崽子最多的!”
这便是为大明戍守边关的无畏儿郎们啊。
朱允炆大手一拍:“明年你要是当真杀敌最多,我为你请功!到时候这把刀,也一并送给你!”
说着话,朱允炆的手拍了拍他腰间的佩刀。
总旗的那把刀!
小四的脸上露出了期待。
朱允炆腰上的佩刀并非是军中制式,而是前些日子从太原城送来的一把百炼精钢战刀。
通体并无修饰雕琢,却最是锋利。
小四重重点着头:“总旗可不要诓骗我。”
朱允炆一瞪眼:“本总旗说话算话!”
小四瞪大双眼:“那就说好了,明年我要是杀敌最多,也不要总旗为我请功,只要这把刀。”
“好!”
朱允炆并不吝啬,豪爽答应下来。
手拿大铁勺的老把头,却是拧着铁勺,在小四的后背上敲了一下。
“混账玩意,总旗的刀也想要!”
小四嘿嘿的笑着,躲到了一旁。
朱允炆瞧了瞧周围:“第一队还在外头巡哨,你们先吃着,按例每人配一壶酒,不许今夜一次喝完,得留到初七为止。吃完了,第二队出去接替第一队继续巡哨。”
说罢,朱允炆就坐在铁锅边的一条长凳上。
他大马金刀般的坐着,自己伸手拿过锅边的大铁勺,便为自己盛了一碗肉汤。
几口肉和汤下肚,朱允炆又用嘴啃下一大口鸡蛋面饼,最后塞进去一枚剥好的大蒜。
囫囵的咀嚼了几下后,嘴里的东西还没有全部吞进肚子里,便仰起头灌下一口酒。壹趣妏敩
“好吃!”
“好喝!”
朱允炆动作豪迈,因那一口酒,脸色也有些涨红起来。
孙成一直待在一旁的角落里,望着与边关将士们打成一片的朱允炆,眼底前些日子的担忧渐渐地彻底消失不见。
酒过三口。
戍堡里年节的气氛,也彻底被催生出来。
有军规在,酒便不能再往下喝了。
但边关的儿郎们,却是趁着那一丝酒味,开始纵声放歌起来。
将士们聚在一起吃着肉唱着歌,歌词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朱允炆便与麾下的四名小旗官聚在一起。
“总旗,等开了春朝廷是不是真的要在边关大举用兵了?”
一名小旗官脸色复杂的看了眼热闹的戍堡,随后疑惑的注视着朱允炆。
边上另一名小旗官立马说道:“是啊总旗,原本有些弟兄按照规矩,都到了轮换回去的时候,朝廷上个月却下令,暂定轮换,这是在为明年的大战做准备吧?”
四名小旗官里,在戍堡待的最多的那名小旗官,则是目光凝重的看着朱允炆:“能让总旗官这样的人来这里,朝廷恐怕是决定要大战一场了。”
他们不知道朱允炆为何会来到这里,但这位新任总旗官的姓和中间字却是惹人注目。
而那个挂着绣春刀的人,陪同总旗官一起留在戍堡,便更是佐证了这一点。
朱允炆笑了笑。
他为何会在这里,只有自己和孙成明白。
只不过。
“你们猜的大抵没错。”朱允炆按着自己的掌握,轻声道:“若是我猜的也没错的话,等开了春,草原上积雪融化,道路变硬,朝廷大概就要动兵了。”
“哎……”
四名小旗官里,有人发出一道低沉的叹息声。
朱允炆立马看了过去。
那小旗官顿时目光一缩,赶忙低下头:“朝廷要打仗,咱们自然是提着刀便往上冲。只是……也不知道明年那一仗之后,咱们这里还有多少人能回来……”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咱们不上,难道要家中的妻儿上?咱大明朝干不出这样的事情!”
另一人目光坚定,沉声开口。
朱允炆脸色平静。
当他在冰峰的黄河上,找到刘宗圣的时候,当他挥出那一枪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可是,眼前这些将士的性命,他觉得自己不能不顾。然而,家国天下,若是没有这些人,大明又如何是大明?
朱允炆觉得自己似乎是要悟到些什么了,可又无法言明。
他只能是摇摇头,低声道:“在其位谋其政。我等身为军人,保家卫国,乃是职责所在。只是……明年若是开战,你们跟在我后面,别冲的太快了……”
自己死了没事,到时候若是自己的死讯传回应天,恐怕秋娘这辈子都不用忧愁生活了。
可眼前这些人若是死了,那就是一个寻常百姓家没了。
到时候若当真开战,能保一人便是一人吧。
朱允炆心中默默的想着。
“卵球!”
一名小旗官,偷溜着着配发给自己的半袋子就灌进了肚子里,涨红眼拍着胸膛,沉声道:“俺们都是军户,生下来做的就是保卫大明的事情。哪有躲在总旗后面的事情,只求总旗到时候不要忘了战死兄弟们的功劳,到时候朝廷抚恤也能落到实在。”
余下三名小旗官,亦是默默的点着头。
朱允炆也只能是点头应下。
朝廷有着很完整的抚恤制度,这一点没人敢触犯,若是少了半分,正主家中不闹事,那些个军户都能给官府砸了。
而且,这是皇帝允许他们做的事情。
这时候,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头先进来的是戍堡第一小队的小旗官。
见到巡哨的第一小队回来。
朱允炆面前的第二小队小旗官便立马站起来:“总旗,俺带着人出去了。”
朱允炆还是点点头。
讨论的话题便停了下来。
外头,第一小队的人一一走进戍堡里,被频频打开的门洞,让外头肆虐着的风雪有了可乘之机。
……
应天城。
烟花,从夜幕降临开始,便一直放到了现在。
皇帝恩旨,自洪武二十八年腊月二十三日小年开始,一直到洪武二十九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应天城金吾不禁,以供百姓游玩。
此时已经快要到子时,城中的大街小巷上,还有着成群的在家中吃过年夜饭的人外出游玩。
热闹,从皇城根一路延伸到了西城外邦人居住的街道。
似乎所有人都沉浸在年节的气氛之中。
然而偌大的京师,总有僻静的地方。
也总有些人,是远离了年关的热闹,而在默默的做着事情。
如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今日天色未晚便让家里开了年夜饭。
早早的吃完了饭,给家人分发了压岁的红包后,便穿戴好官服出了门。
便是作为皇帝爪牙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今日也只是借口因京师金吾不禁,而要回衙坐镇以备不测。
然而,此刻的他却带着一队人马,出现在城中一条僻静幽暗的小巷里。
蒋瓛的双眼被压在斗檐大帽下。
前方巷子里的一座院门下,已经有一小队锦衣卫官兵守在两侧。
积雪的院墙上,保留着一小段的空白。
少而。
紧闭着的院门被悄无声息的打开。
“杀!”
蒋瓛低声下令,手掌轻轻向前一压。
官兵们便蜂拥着冲进院内,自后院一路向着前院杀了过去。
用时不过一刻钟。
蒋瓛便已经是站在了这座府邸的前厅。
前厅摆放了好几张桌子,桌上瓜果酒菜早已动用。
只是随着锦衣卫的到来,而变得一片狼藉。
一名身穿常服的男子,被官兵们捆绑着,推到了蒋瓛面前。
男子满脸酒气,看到蒋瓛出现,浑身一颤,眼中露出几分畏惧。
却大抵是借着酒气,有了几分不该有的胆量。
“蒋瓛!你要做什么!”
“如今朝廷封印,你要做什么!”
蒋瓛面色冷漠:“朝廷封印,我锦衣卫便不能做事杀人了?”
他的眼神,淡淡的看向倒在一旁的尸骸。
那人的眼神出现了些慌乱。
“本官乃是户部清吏司郎中,本官守法公正,从无贪墨渎职,你蒋瓛要做什么!”
这是他第三次询问蒋瓛要做什么。
蒋瓛冷笑着摇摇头:“你不用想太多,今晚除了你,还有户部陕西道清吏司郎中、北平道清吏司郎中,都在名单上。”
“你到底要做什么?”
“本官没有犯法!”
山西道户部清吏司郎中,抬起头,双眼满是怒火。
蒋瓛有些乏味,打了个哈气:“大明要用兵草原。”
说完之后,蒋瓛扫了一眼已经被尽数拿下的这一家人,又打了个哈气,提起脚步向着前门走去。
而那郎中,却是猛的瞪大双眼。
不等他再次开口,一道刀光便在他的眼前闪过。
刚刚走过影壁的蒋瓛,稍稍的放慢了一点脚步。
他的嘴角淡淡一笑。
“大明朝要打下一个盛世,这一次不能有一个拖后腿的。”m.sxynkj.ċöm
杀戮,在整个应天城里进行着。
不单是朝堂之上的文官,负责九边军务的后军都督府,更是遭到了一次彻底的清洗。
凡是稍有不法。
放在过往,都可饶恕的罪过,在洪武二十八年的大年夜,却都被尽数严办。
一切可能影响大明朝下一次对关外大举用兵的官员和将领,都没有机会再看到洪武二十九年的日出。
文渊阁里。
今夜亦是灯火通明。
在京的内阁大臣,尽数到场。
一条条的消息,不断的从宫外被送入内阁之中。
任亨泰的脸已经拧在了一起,却不发一言。
消息,暂时由解缙和徐辉祖两人负责接收。
“陛下不允许这一次北征出现半点差错,这是应有之意。”
解缙看完了最新的一道消息,侧目看向脸色凝重的首辅。
在他身边的徐辉祖,亦是转头开口道:“都是手脚或多或少不干净的东西,杀了也就杀了,换上一批清廉干吏便是。”
任亨泰冷哼一声:“老夫恼的不是这个,而是陛下现在行事,连旨意都不明发了!我大明朝往后做事,便直接是暗中动刀子了吗?”
“这是举国而伐,容不得一丝差错!”
解缙沉声解释了一句。
任亨泰脸色阴沉,叹息一声道:“传令通政使司和行人司,明天一早老夫要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这些人的罪状!”
解缙笑了笑:“已经在办了,已经在办了,您老莫气。”
任亨泰却是气头不消,站起身挥挥手:“乏了,老夫睡一觉,你们守值吧。”
言罢,他便往内阁班房里面走去。
那里放了可供内阁大臣留宿的床榻被褥。
解缙笑了笑,未曾说什么,而后转头看向徐辉祖:“还要辛苦国公,签发几道军令发往九边各处。还有明岁轮番入京充入京军的南方卫所,年关之后也要立马开拔了。”
京军北上。
甚至可能会动用上直亲军卫北上,参与即将到来的大明朝全线北征。
而空缺的应天城,便需要江南各地和南方的卫所官兵,入京组成新的京军,继续拱卫京师安全。
这是既定的计划和步骤。
徐辉祖点头道:“军令已经弄好了,明日一早便会从大都督府发往各地。”
解缙点点头,站起身:“那我也去歇会儿,国公年轻,多多代劳了。”
徐辉祖脸上露出无奈,只能是放解缙也躲去里面歇息。
他则是转头看向班房里剩下的翟善、沐英两人。
沐英张开腿,从凳子下面拿出一个木盒子,放在了三人中间。
“太孙之前弄出来的麻将,再叫个外头候着的翰林学士进来,通宵吧。”
翟善摇头:“翰林哪来的钱,换个都督府的功勋吧。”
徐辉祖面露笑容:“此言大善。”
言毕。
他便冲着班房外头喊道:“让徽先伯桑敬进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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