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旦死了?”
四更天的时候,常升终于是在大军彻底肃清北城大罗城守军之后,由自己的亲兵营官兵护卫着踏进了大罗城中昔日安南陈朝王宫。
首功乃是皇太孙所有。
而摧毁占领大罗城的功劳,则由常升这位大明征南大将军占有。
从北城门下的尸山走进大罗城。
在前来王宫的一路上,常升想到了无数种,自己面对大罗城中这位在国主被掳走,独自坚守安南的司徒陈元旦的场景。
或许,陈元旦会义愤填膺的怒斥自己,怒斥大明的不义之举。
又或者,陈元旦会嘲讽自己以多胜少,倚强凌弱。
再或者,陈元旦会因为战败失城而变得落寞孤寂。
可他没有想到,陈元旦竟然在杀光了大罗城中残留的安南文武百官之后,就自己自戕在了王宫殿外。
朱高炽弯着腰,低头合手,听到大将军的呢喃自语,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一眼对方。
只见此刻的常升脸色一片铁青,一股无形的怒火正在被他压抑着。
朱高炽便伸手指向殿外平台前,那残留下来的一滩属于陈元旦一个人的血迹。
“属下领兵入城,杀入王宫找寻陈元旦。”
“于殿门处,见陈元旦于殿内屠文武官员,其亲兵护卫见我军到来,自行丢盔卸甲。”
常升眉头微微抖动着,他不忍的将目光从陈元旦遗留下的血迹上抽离,转头看向黑洞洞的宫殿,好似是在描绘着当时的情景。
“随后呢?陈元旦做了什么?”
朱高炽点点头:“随后,陈元旦出宫殿,至此处,属下陪伴在侧。属下本欲劝降其人,更暗示其,我大明皇帝陛下可赐予他大明爵位,享应天富贵。”
常升轻叹一声摇头道:“他并没有听从,便在此处挥刀自戕?可有说什么?”
朱高炽小声道:“便是在此处自戕的。心口中刀,陈元旦于属下言,望大明善待交趾道黎民百姓。”
常升默默的合上双眼,长叹一声。
似是在为已经为了安南,挥刀自戕而亡的陈元旦哀叹。
朱高炽望了一眼王宫外,城内的厮杀声仍然此起彼伏,只不过相对于破城之时已经小了很多。
想来,天明破晓的时候,大罗城的叛乱就能彻底肃清。
常升这时候忽然开口询问道:“陈公遗骸目下在何处?”
朱高炽精神一震,沉声道:“属下观城内厮杀不绝,便命人护送陈公遗骸于城外,目下正在监军部大营停放。”
常升紧绷着的脸色终于是缓和了一些,满意的看向朱高炽:“做的不错,仁人志士,不论隶属何方,都需善待之。”
朱高炽默默点头,想了想,又道:“陈公弥留之际,言东城有大罗城权贵士绅人家家资及家小,似是等着陈公下令突围。”
常升嗯了一声,挥挥衣袖背到身后:“你是如何做的。”
“属下传令监军部将士,前往东城抄没家资,缉拿犯官家小。”
说完之后,朱高炽又停顿了一下,随后才又道:“此处金银财货,是否要运往大将军中军。”
常升淡淡的看向低着头站在自己面前的朱高炽,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大罗城已破,安南已亡。”
“今夜收缴抄没金银财货,皆以累日军功,分赐予军中将校士卒。”
朱高炽抿着嘴抬起头,刚刚看了一眼,便见常升正目光幽幽的盯着自己,于是便又立马低下头,双手抱拳:“属下领命。”
常升挥挥手:“你且去寻太孙吧,将此事告知于他。本帅今日疲倦,不能前往太孙面前,于此处歇息一晚。”
朱高炽看看已经背对着自己的常升,默默躬身作揖,而后便领着太孙部在王宫中的官兵离去,将这座王宫留给了常升一人。
从王宫中出来,朱高炽寻着南城的方向赶回去。
脑袋里,却在想着常升最后那几番话。
很明显的是,常升这是在给自己找过错。
他私分大罗城所获赐予军中将士,又要住在王宫中一夜。
这就是主动抛出一个把柄给应天。
大军在外,财帛安人心,私分战利品的事情习以为常,并不算多大的过错,最多不过是被皇帝们训斥几句。
倒是常升要今晚住在安南的王宫里面,这就是一个很严重的过错了。
虽然安南在过往名义上,不过是大明的一个番邦属国,国主在大明面前也只敢自称王,而非皇帝。
可这也是一国之主,一国之主卧榻之处。
常升本应该是在城中寻一处歇息,而非是在这王宫之中,如今这样做,便是僭越。
他是要将自己征讨安南的功劳尽数都功过相抵了。
朱高炽不由轻叹一声,望向已经近在眼前的南城那片在自己的炮火之下,化为废物的城墙。
城墙上,两道人影,正坐在城墙断裂倒塌的边缘。
两只脚悬在半空中,一荡一荡的。
城墙上,官兵们正在搬运分辨敌我尸骸,搭救运输伤员。
伤员尽数都被运到城外,送入南城外的大营之中。
倒塌的城墙暂时没有人有功清理。
朱高炽撑着双腿爬上废物,抬起头看向坐在城墙断裂处的朱允熥和朱尚炳两人。
“大将军说了,要将今夜大罗城所获赏赐给将士们。”
朱允熥愣了一下,无奈的笑笑:“便以大将军之令去做吧。”
朱高炽点点头,迟疑了一会儿后,才又支支吾吾开口道:“大将军还说,他如今累了,今晚就在王宫里歇息一晚。”
这时候,朱允熥终于是停下了和朱尚炳的交谈,目光凝重的回头看向站在废墟上的朱高炽。
即便是刚刚还在为自己从城墙上摔下去,竟然没有死,并且还带着骑兵冲入城中,自己驾马冲上城墙而不断夸耀的朱尚炳,听到朱高炽的话,这时候也不由的皱起眉头看向对方。
朱允熥深吸一口气:“这话是大将军亲口所说?”
朱高炽点点头:“大将军当着我的面说的。”
一声倒吸凉气的声音发出。
朱尚炳转头看向身边的朱允熥,低声道:“大将军这是要被朝廷里的御史言官们弹劾死啊。”
朱高炽正要开口接话。
却被朱允熥挥手打断,只见他此刻脸色已经恢复平静。
看向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轻声道:“大将军统帅南征大军,乃一军主帅。”
这话已经很清楚了。
常升是南征大军的主帅,是大明如今在这里的最高级别官员。
虽然因为各种原因,他们现在统称安南为交趾道,但实质上朝廷并没有设立交趾道三司,便是清化府那也是顺应时势而为。
所以,常升在交趾道说的话,便是最高的决策。
坐在残垣断壁上的朱尚炳哼哼了两声:“为将当如大将军也。”
朱高炽则是瞪了一眼他,深思熟虑之后,皱眉眉头小声道:“十七叔当真要被册封清化大都督?”
朱允熥回首看向城内。
如今,已经过了五更天,天边渐渐有了一抹混沌的光泽。
他幽幽道:“交趾道重要无比,无宗室镇守,不足稳。”
朱高炽皱着眉头:“十七叔已经册封为宁王,你就不担心他愿不愿做这事吗?”
朱允熥笑了笑,挥手指向城墙外靠近过来的一行骑兵队伍。
“十七叔不是已经过来了。”
……
“坑完了我二哥,现在又来坑我了?下一个,你还要坑谁?”
初春的清化城,再一次稻苗葱葱,阡陌交通,百姓安居乐业。
靠近马江一侧的城头上,脱下军装,换上大明亲王常服的朱权,看了眼远处江边日有一变的偌大码头,回首看向身边穿着一袭曳撒的朱允熥。
朱允熥面带尴尬,后退两步躬身作揖:“交趾道已设,虽有三司设立,然毕竟是新征之地,设大都督一职,以宗室坐镇,方可政令通畅,上下同心,不叫草莽生变,不至民心反复。”
说完之后,朱允熥抬起头看向脸色郁郁的十七叔朱权。
这位十七叔与他年龄相仿,更是生的俊貌不已,虽同龄却已有国朝藩王之威。
看着朱权审视不满的眼神。
朱允熥便露出笑容:“十七叔镇大宁,不如镇清化。再说,侄儿何曾坑过二叔,二叔如今都已在京中督六道改田税使,皇爷爷重用之。十七叔去大宁,有四叔在前,十七叔如何建立功勋。而在交趾道,十七叔才大有作为,崭露头角。”
朱权哼哼两声:“如此说来,我倒是还要谢谢你了?”
“不敢不敢……”www.sxynkj.ċöm
朱允熥干笑着推脱了两声。
朱权哼哼着挥手拍在城墙跺上。
“凡京师数十家功勋武将,皆换田产于交趾道。如今大将军已然统兵继续南征西进,你要我都督交趾,是要我替你看住这些功勋武将吧。”
朱允熥默默的笑着。
自去岁大破大罗城之后,已经过去了整整大半年,如今也到了洪武二十七年。
大半年的时间,交趾道几乎全境占领。
交趾道平镇招抚使陈琼,也忙碌了大半年,将大明所占领的土地上的残留权贵士绅尽数抄没清缴。
清化府知府,兼领交趾道布政使司左布政使的高仰止,也迅速推进分配田亩,安置百姓,兴盛商贾货运。
大罗城后,朝廷对南征大军的安排很出乎意料。
交趾道的设立是应有之意,但洪武二十五年的恩科三鼎甲状元郎高仰止兼任交趾道布政使,却是出乎意料的。
年轻的状元郎初授翰林学士,封清化府知府,不过一年的时间就兼任布政使,可以预期的是,要不了多久这个兼任二字就会被拿去。
国朝最年轻的布政使,在朝堂上引起了一阵默契的风向。
而清化大都督的设立,也同样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虽然宁王朱权的亲王爵还没有改封,但如今已经正式担任清化大都督的朱权,想来亲王爵的封号也要不了多久就要改封了。
至于当初私分战利品,并且在大罗城王宫里睡了一晚的开国公、征南大将军常升。
则是被朝廷不轻不重的警告了一番。
常升被夺去了在交趾道的行政权力,只拥有军事指挥权。
征讨交趾道的战功,也功过相抵,留任征南大将军,继续为国征讨南方。
文以布政使高仰止为首,武以开国公常升为首。
清化大都督朱权统御平衡交趾道文武。
这就是朱允熥在即将回京之前,对南方这片新征之地的所有顶层安排。
而用朱权来制衡已经置换土地前来交趾道的大明勋贵,也是题中之意。
见朱权道出这一层含义。
朱允熥笑了笑:“十七叔去岁为前锋营大将,每战必先,这是军中勋贵将领们有目共睹的,有十七叔在,我想交趾道的百姓自会过的更好一些。”壹趣妏敩
朱权哼哼两声,正欲开口。
却见城墙下已经上来了一群人。
是清化府知府,交趾布政使司兼任布政使高仰止,带着交趾道三司官员到来。
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交趾道提学官等等,一个个年轻的面孔,即便在这清化城中每日都能见到,但每一次再见的时候,朱权都心中感叹不已。
当真是年轻啊!
这群人里面,最年长的还数昨日刚刚从升龙府赶回来的陈琼。
升龙府刚刚被常升收复不久,黎季犛于阵前被杀,陈暊及一众原安南陈朝王族宗室,尽数‘下落不明’。
陈琼是去平定升龙府的。
也就是去杀人的。
一早听说太孙今日就要回京,便一路紧赶慢赶的赶了过来。
众人在高仰止的带领下走上城墙。
“臣等参见太孙,见过大都督。”
朱允熥回头看了眼朱权,而后面朝众人招招手:“都起来吧。”
一年的时间,让高仰止这位状元郎黑了不少,脸上多了些沧桑,双手指缝里还带着一些泥垢。
作为交趾道的最高文官。
在太孙即将回京之前。
高仰止开口道:“臣等闻殿下今日回京,特来相送。殿下平定交趾,临行之前,臣等请殿下拨冗,晓谕臣等交趾道今后之路。”
朱允熥在交趾道,只是以监军的身份参与。
但谁又不知道,大明如今终于多了一个交趾道,是因为这位皇太孙。
交趾道往后的政治走向如何,大抵左右不过还是要太孙来确定的。
送行是其一,躬问是其二。
朱允熥回首看向城外码头。
一年的时间,清化城码头还在不断的扩建之中。
每一日,清化城码头都在吞吐着海量的交趾道物资。
朝中勋贵们将土地置换到了交趾道,同样也带来了无数的商贾,粮食、木材、香料、宝石、矿藏,每一日都要通过清化城码头运回中原。
同样,中原每一日都有无数的货物被送到清化城。
码头后面,就是一片连绵的库房。
“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朱允熥看着愈发稳重的高仰止,平声静气的说出了这句尚书之中的警世名言。
随后,目光从眼前这些年轻人的交趾道官员们脸上一一看过去。
高仰止脸色微动。
这句话是有文字记载的,第一次提及治国之道,要以百姓为重。
其后不论是民为贵、社稷次之。
还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皆是承之此句。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殿下训诫,臣等铭记于心,教化治理交趾,莫敢忘却。”
高仰止继续代表着交趾道的官员们,许下承诺。
朱允熥满意点头,挥挥手。
此时,清化城码头已经传来了一阵悠长悠长的号角声。
那是皇太孙回京船队已经准备就绪的讯号。
朱允熥昂首挺胸,从众人面前走过。
“别离多伤,诸君留步,他日再会应天,孤设席扫榻,满杯酬功。”
“臣等恭送皇太孙殿下。”
……
月余后,应天城西外金川门外龙湾码头。
九帆宝船缓缓的停靠在了码头上,栈板跨上码头,百姓驱离,禁军游走。
双手揣在袖中,衣服明显大了一圈的朱高炽,望了一眼早已被禁军清场的龙湾码头,低声对着走在眼前的朱允熥说道:“咱们回京的消息,早在松江府就递回来了,你说今天会有哪些人来接咱们?”
还不等朱允熥开口,朱尚炳已经嘀咕道:“大将军还在南边,所以皇爷爷和大伯肯定不会来。咱们几个人,最多不过是宗人府和礼部来人。”
顿了顿,朱尚炳又道:“这个时候,大本堂正在上课,先生们定然不会放人出来,那帮混蛋也肯定过不来。”
“朱尚炳,你小子是不是又在说我们坏话了!”
三人刚刚从宝船上走到码头,就听到码头上,传来一阵叫骂声。
朱允熥抬头,便见是当初那些被留在应天,在大本堂入学的老朱家堂兄弟们。
且果然如朱尚炳所言,码头上除了这些意料之外的堂兄弟们,便只有宗人府和礼部的官员等候着。
一番礼仪之后。
朱允熥便打马当前,准备由外金川门入城,一路赶回皇城面见朱元璋。
外金川门这边因为今天皇太孙南征回京,所以一早就由禁军清场,显得安静的很。
然而,当朱允熥驾马从外金川门穿过,前面外金川门大街已经暴露在眼前的时候。
忽的只听耳边传来一声怒吼。
“兀那小子!”
“受死!”
旋即,朱允熥眼前视线给尽数遮挡。
只见一只硕大的鞋底,直冲冲的奔着自己的脸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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